月隐云后,长安府衙的青瓦在夜色里泛着冷光,檐角铜铃被风扯得轻响。
沈玄策跟着苏晚照猫腰穿过影壁,靴底碾过砖缝里的青苔,发出细微的湿响。
左首第三间房,窗下有株老槐。苏晚照的声音比风还轻,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几分凉,李捕头值夜,他...
话音未落,拐角处突然亮起一盏气死风灯。
昏黄光晕里,李捕头裹着件旧棉袍站在那儿,灯穗子在他苍老的手背上晃。
他眯眼瞧了瞧两人,喉结动了动,突然重重咳嗽一声:后半夜风大,书房窗没关。
沈玄策瞳孔微缩——这是放行的暗号。
苏晚照却像早有预料般松了口气,快走两步到李捕头跟前,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您最爱的桂花糖,我今早特意去西市买的。
李捕头接过糖,指节在油纸包上叩了叩:小照啊,你爹当年查无头案时,也是这么半夜摸进书房。他抬头时,皱纹里浸着些旧时光的影子,但他走前说过,有些案子,查到根儿上......
我知道。苏晚照打断他,声音轻却笃定,但总得有人查。
李捕头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挥了挥手:去吧。
灯油在案几第二个抽屉,别碰最上面那摞新卷宗。他转身往更房走,棉袍下摆扫过青砖,后半夜我多巡两趟。
沈玄策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转头对苏晚照道:他信你。
他信我爹。苏晚照推开书房窗,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月光,我爹教他验过第一具尸体,救过他被鬼祟缠上的小儿子。
窗棂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两人钻进去时,沈玄策的判官笔在袖中微微发烫——这是附近有阴物残留的征兆。
他没说话,跟着苏晚照摸到案几旁,看她熟门熟路地抽出灯芯,火折子刺啦一声,暖黄的光漫开,照出满架积灰的案卷。
近五年的死亡记录在东墙第三格。苏晚照撸起袖子,指尖扫过卷册封皮,我爹烧的那本,是十年前的。
沈玄策帮她抽出一摞,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开元二十三年·非正常死亡卷。
他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的批注刺得眼睛疼:死者王二牛,晨起被发现在家中暴毙,周身无伤痕,心口有青斑如指印。
第二本。苏晚照递来另一本,张刘氏,夜宿破庙,黎明时被香客发现,面容扭曲如见恶鬼。
第三本,第四本......沈玄策翻得越快,指尖越凉。
二十余本案卷里,死者年龄从十五到六十不等,死因全写着无因暴毙,但有三处共同点——均曾在回春堂抓过药,死亡时间全在月圆之夜,案发地点在地图上连起来,竟是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赵庸医的药铺。苏晚照的手指按在回春堂三个字上,指甲几乎掐进纸里,我上个月验过个死者,胃里残留的药渣里有曼陀罗花——那东西能让人产生幻觉,但不至于致死。
沈玄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归冥令残片。
暗红色玉简在灯下端详,表面的古篆泛着幽光。
苏晚照突然抽了口冷气,拽过他的手腕:看这个!
她翻开最底下那本案卷,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遗物清单:死者周福生,腰间佩玉牌一枚,青白玉质,刻归字残纹,下落不明。
沈玄策将残片凑过去比对——虽然材质不同(一个暗红,一个青白玉),但边缘的断裂纹路竟严丝合缝!
这说明......苏晚照的声音发颤,归冥令碎片不止我们拿到的这块,可能每个死者身上都有一块?
鬼帝在用人命养碎片。沈玄策的拇指摩挲着判官笔杆,笔身寒意透入掌心,月圆之夜阴盛阳衰,星形布局是聚阴阵。
那些死者的怨气被吸进碎片,助归冥令复原。
窗外突然掠过一声夜枭啼鸣。
沈玄策猛地抬头,却见月光重新漫进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案卷上,像两柄交错的剑。
该走了。苏晚照迅速将案卷归位,李捕头最多帮我们拖延半柱香。
沈玄策却没动。
他盯着归冥令残片,识海里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在掀开记忆的幕布。
碎片上的古篆开始微微发烫,那些他看不懂的文字,竟在他眼前缓缓流动起来......
玄策?苏晚照推了推他。
他猛地回神,将碎片塞进怀中,冲她摇头:没事。走吧。
两人翻窗而出时,更楼传来三更梆子声。
沈玄策最后望了眼书房里未灭的灯,袖中判官笔的震颤愈发剧烈——他知道,等今夜的月光彻底沉下去,那些被他压在识海深处的画面,就要醒了。
沈玄策指尖抵在眉心,喉间溢出一声低吟。
判官笔在掌心自动浮现,玄铁笔杆流转着幽蓝微光——这是“生死簿溯源”启动的征兆。
苏晚照刚要开口询问,便见他眼睫剧烈颤动,瞳孔深处泛起细碎金芒,仿佛有无数星子在识海里翻涌。
“他们……不是暴毙。”沈玄策的声音发闷,像是从极深的井底传来,“是被拘魂。”
苏晚照猛地攥住他衣袖。
她能感觉到他手腕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被强行撕开记忆的刺痛。
月光透过窗棂漏进来,在他额角镀了层银边,照见他紧抿的唇线和微颤的睫毛。
识海里的阴雾正在翻涌。
沈玄策看见十五岁的绣娘被无形锁链缠住脚踝,她尖叫着抓向床头的红嫁衣,指甲在青砖上刮出血痕;张刘氏跪在破庙香案前,供桌上的残香突然爆起绿焰,她的魂魄从头顶飘出,像片被风卷走的纸钱;最清晰的是周福生,他腰间的青白玉牌突然泛起血光,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从牌中钻出来,铁钩直接贯入他后颈……
“祭坛……地下祭坛。”沈玄策踉跄一步,后背抵在书案上,震得案卷簌簌作响,“他们的魂魄被送去同一个地方,祭坛中央刻着鬼帝图腾,那些碎片……归冥令的碎片,就埋在祭坛正中央!”
苏晚照的手从他衣袖滑到他手背。
她的掌心带着验尸房特有的冷意,却像根定海神针:“玄策,看着我。”
沈玄策猛地回神,发现自己额角已渗出冷汗。
他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瓦砾轻响——像是有人踩碎了半片残瓦。
两人同时屏息。
沈玄策的判官笔在掌心发烫,这是比之前更浓烈的阴气!
他迅速扯着苏晚照躲到书案后,压低声音:“有东西在外面。不是普通鬼物,身上有邪修的腐臭。”
苏晚照反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她父亲留下的验尸刀,刀鞘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绳。
她的指尖刚碰到刀柄,便听见窗外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像是有人正贴着窗纸缓缓移动。
“熄灯。”沈玄策当机立断。
苏晚照抄起灯盏,吹熄灯芯的瞬间,整间书房陷入黑暗。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玄策摸出张黄符,判官笔在符上疾书“镇”字,墨迹未干便拍在门上。
符纸泛起淡淡金光,像道无形的屏障。
“跟我走。”他拽着苏晚照猫腰走向侧门。
这扇门平时堆着杂物,门板缝隙里塞着半截断扫帚——正是苏晚照今早特意留下的记号。
门刚推开条缝,身后便传来“吱呀”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了。
沈玄策拉着苏晚照闪到门外,反手将门掩上。
透过门缝,他看见道黑袍身影立在屋中。
月光从窗棂漏下,照出那人苍白的手腕——指甲足有三寸长,泛着青黑的腐色,腕间系着条褪色的红绳,和苏晚照刀鞘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阴司余孽。”黑袍人开口了,声音像两块磨盘相擦,“敢查归冥令的案子,你们活不过明早。”
话音未落,门上的“镇”字符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黑袍人惨叫着后退,手臂被金光灼出焦黑痕迹。
他踉跄两步撞翻书案,案卷“哗啦”散落一地,却连看都不敢看,转身撞窗而出,只留下股腐臭的阴风气。
“追吗?”苏晚照握紧验尸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沈玄策摇头,望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他是来探底的。鬼帝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两人沿着墙根往衙门后门走。
苏晚照突然停步,借着月光翻开袖口——那里有道淡红的抓痕,是刚才躲书案时被木刺划的。
沈玄策刚要掏金疮药,却见她盯着自己腕间的红绳,眼神突然发直。
“玄策,”她的声音发颤,“那黑袍人腕上的红绳,和我爹临终前送给我的那根……是同个染坊的手艺。我爹说,这是他当学徒时,和师兄们一起编的。”
沈玄策的瞳孔微缩。
他想起案卷里苏晚照父亲的记录——老仵作十年前调查“无头案”时突然暴毙,官府定论是染了尸毒。
可此刻看来……
“你怀疑你爹的死,和归冥令有关?”
苏晚照没说话,只是将红绳往腕上又缠了两圈。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很单薄,可脊背挺得笔直,像根扎进土里的竹。
两人出了衙门后门,拐进条窄巷。
沈玄策摸出归冥令残片,残片在夜色里泛着暗红,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
他望着碎片上流动的古篆,突然轻声道:“晚照,那些死者的地点连成的五角星,我需要重新画一遍。可能……”
“可能是祭坛的方位标记。”苏晚照接口,她转身时,发梢扫过他下巴,“明晚,我去义庄借张长安舆图。你……”
“我来画。”沈玄策握紧残片,识海里又闪过祭坛的画面——那些被拘的魂魄,那些泛着血光的碎片,还有鬼帝图腾上跃动的阴火。
他望着巷口悬着的灯笼,光影在他眼底晃动,“等星图绘成,我们就能找到祭坛的位置。”
更楼传来四更梆子声。
两人在巷口分道时,苏晚照突然回头:“玄策,今晚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让我知道,我爹没查完的案子,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查。”她笑了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沈玄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袖中判官笔突然轻颤。
他摸出怀里的星图残页——那是今晚从案卷里偷偷拓下的死者地点。
月光漫过纸页,将五个标记连成的五角星照得发亮,像把钥匙,正缓缓插进某个黑暗的锁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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