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坑深处的气味,是发霉、腐朽和绝望搅在一起的浓汤。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空气里凝滞的尘埃浓到化不开,在头顶矿壁上那仅有的几簇萤石幽光里,徒劳地打着旋儿。
陈璞蜷在一条逼仄的废坑道深处,背脊紧贴着湿冷刺骨的岩石。
牙齿和干瘪的胃囊一起用力,啃咬着手里那块石头一样硬的、边缘早已发黑变质的窝窝头。粗糙的麸皮刮擦着嗓子眼,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压抑的呛咳声。
这咳嗽,像是他身体里某个破旧的风箱,没日没夜地拉动着。在这死寂得只剩下滴水声的矿坑深处,那空洞的回响格外瘆人。
不远处,坑道稍显开阔的地方,一团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吝啬地吞吐着光与热,同样吝啬地映照着几张矿奴的脸。瘦骨嶙峋,眼窝深陷,麻木疲惫得如同朽木雕成的塑像。火焰噼啪作响,偶尔爆起一点火星,落在某个矿奴满是破洞的衣裤上,烫出一个小洞,那人也只是哆嗦一下,麻木地拍了拍,连眼皮都懒得抬。
铁镐敲击岩石的声音从更深、更黑的地方传来,一下,一下,闷钝、缓慢,仿佛要耗尽生命最后一点气力。间或夹杂着监工嘶哑的喝骂和皮鞭撕裂空气的炸响。每一次鞭响,都让篝火旁那几个躯体不易察觉地绷紧、收缩,像受惊的螺蛳。
然而陈璞的目光,并未被那象征权威的皮鞭吸引。
他的瞳孔深处,凝着一小块区域的亮光,就在篝火旁不远。几个人正在那里“分赃”。
矿霸李大壮,魁梧得犹如一座移动的铁塔,即使在这暗无天日的矿底,那身虬结的筋肉也鼓胀得极具压迫感,他正指挥着。
“都利索点!那边那个矿车底,还有碎渣!给老子刮干净!”
几个身形稍小些的汉子趴在地上,用豁了口的铁片刮子,疯了一般地刮着矿车底部每一道缝隙,刮下指甲盖大小的矿砂都小心地拢在手心。动作带着一种亡命的贪婪。
最后那点可怜兮兮的矿石碎屑被收集起来,聚成一小堆,在火光下泛着极其黯淡、微弱的铁灰色光泽。那是矿脉最后残存的枯竭余烬。
李大壮粗壮的手指捻起一块稍大的碎矿,随意掂了掂,随手丢给他脚边一个佝偻着腰的小个子。那人立刻宝贝似的接住,蜷缩起来,死死捂在怀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一头护食的饿狼。几道更加贪婪和嫉妒的目光立刻钉在了他的身上。
李大壮则不动声色地将另外几块成色略好的“石头”——比起真正的灵矿渣滓都不如的劣质下脚料,更像是含有一丁点可怜灵气、聊胜于无的鸡肋——揣进了自己腰侧一个油渍麻花的破布袋里。那里已经有些分量,沉甸甸地坠在他皮带上。一个心腹立刻靠过去,默契地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陈璞慢慢嚼碎了最后一点麸皮渣子。喉咙里火辣辣的堵,他强迫自己将喉咙里的窝头和那些无用的、只能消耗体力的矿渣划上等号。目光扫过那些争抢废矿的人,带着一丝刻意深藏起来的冷峭。
最后一丝矿脉的辉光彻底熄灭了吗?
也许是。
至少对那些只会趴在地上捡拾残羹冷炙的人来说,是的。他们的灵性似乎也被这无尽的黑暗同化,蒙蔽了心眼。而另一些人……陈璞的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李大壮那鼓鼓囊囊的腰侧布袋。
那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矿坑里,时间是个模糊的概念,只有昏黑、饥饿、无尽的劳作和鞭笞在计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半日,一声石破天惊的粗嚎在坑道深处响起,带着种癫狂过后的极度绝望和疲惫:
“挖穿啦!是死墙!老天爷啊!全他娘是废石头!彻底塌了!”
最后一丝微光都熄灭了。真正塌陷的,是最后一点侥幸生还、赚取功勋的希望。
李大壮的喝骂声第一时间炸开,比鞭子还响:“滚开!废物!”紧接着是一阵拳脚碰撞皮肉骨头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惨叫和更加混乱的哭号。
人群像炸了窝的野鼠,嗡地一下炸开,彻底疯了。
“是我的!”
“滚!老子先看见的!”
“放手!抢!给老子抢啊!”
绝望如同瘟疫一般引爆了积攒许久的兽性,撕碎了最后一点伪装的秩序。矿奴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彻底红了眼,扑向那些曾被他们当作草芥抛弃的矿壁缝隙、矿车角落和废弃的坑洼地带。
铁片、锈铲、石头,甚至干脆是用指甲,疯狂地刮刨着一切可能还带着一丝铁灰色泽的废矿渣。只为攫取一丝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灵气残留。谁都知道这希望渺茫如萤火,可那又怎样?在这绝壁之中,一点比泥灰稍硬的咸腥石头碎渣,或许就是多活一天的两粒霉粮,或许就是买通监工放自己进一个尚未完全死透的废弃坑道的敲门砖!
矿坑真正变成了混乱的野兽斗场,惨叫、咆哮、哀嚎混成一片令人胆寒的地狱交响曲。
在汹涌暴戾的洪流中,陈璞却像一颗水底的卵石,逆流而行。
他没看那些被哄抢的坑壁缝隙和矿车渣滓。
他的目标更远,更孤僻,朝着深处那片被刻意遗忘的黑暗角落奔去——曾经发现过古修遗骸的区域。那里是矿区默认的死禁之地,弥漫着绝望腐朽的气息,连争抢废渣的疯子们都不愿意靠近。
坑道深处,恶臭浓郁得令人窒息。半塌陷的角落,一具尸体斜斜地倒在那里,被崩塌的碎石埋住了下半身。腐败早已完成,衣袍碎裂如蝶蜕,紧贴着同样干瘪灰败的皮肉骨头,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酱黑色。眼眶是两个漆黑的空洞,凝视着永恒的虚无。
陈璞强压下翻腾的胃液,面罩下露出的双眼冷漠如坚冰,没有任何迟疑。
他双手在腐烂的躯干上游移、摸索。动作迅捷得如同老练的猎手在清理猎物,精准地避开松软的腐肉,只专注于其皮肉尚未完全朽烂的衣袍残片下。
指尖触及了一个硬物。
冰凉、沉重、断裂的边缘略显尖锐。
是一面铜镜。
镜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几乎布满整个镜身。
陈璞的手指微微一颤,没有停顿,猛地将其用力拔出!断裂的镜片带着一股腐殖的腥气,握在他掌心中。镜柄断裂,镜身沉重冰凉,遍布蛛网般的深刻裂痕。没有想象中法宝残留的气息,没有流光,更无灵力波动,触手只是死寂一片的冰冷金属。
“哈!快看,那个闷葫芦!傻了不成?抱着死人骨头抢东西!”
一个满是破洞的矿奴从旁边扑过,瞄了陈璞手里断镜一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屑嗤笑,就忙不迭地去抢另一处矿壁缝隙里的碎石渣去了,好像陈璞手里的东西还比不得那一抹浮尘。
更多人注意到了他。有人哄笑:“陈瘸子饿疯了吧!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换灵石?”有人摇头:“死人坑里刨出来的死东西,晦气!怕是有煞气哟!”充满兽性与饥饿的目光扫过陈璞手中,只停留一瞬,便再无兴趣,重新聚焦于任何可能蕴含一丝废矿碎屑的角落。那块废镜的黯淡,连一块废石渣都算不上。
喧嚣疯狂,只为争抢那可怜的矿渣碎屑。
陈璞沉默着,用破烂的袖口狠狠擦去断镜粘附的腐泥污迹,然后飞快地将它贴身塞进自己胸口最里面那层破麻布衣里。冰凉的铜镜贴着滚烫的胸膛,那份冷意,似乎直直沁入了他心底。
他不动声色地退出这片疯狂的战场,目光飞快地扫过混乱人群中的李大壮。那矿霸腰间的布袋子又沉了几分,正凶悍地将两个抢夺他“发现”的矿奴踢开,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带着两个心腹,朝着另一条更偏僻的坑道深处钻去,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陈璞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转身,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更深、更不引人注目的幽暗矿坑深处摸去。脚下踩过湿滑黏腻的坑道积水,偶尔踩到腐烂发黑的菌菇,软腻的触感令人作呕。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像只壁虎,无声无息地滑行。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在疯抢,都只盯着那一点点残存的、可怜的矿渣矿灰。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潜行了多久,脚下的路越发崎岖难行。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脚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裂口。
冰冷的死寂从中源源不断蔓延上来。那是废弃的竖井,井口边缘怪石嶙峋,布满青黑色的滑溜苔藓。
矿工的传说里,这里直通幽冥地脉,吞噬了不知多少矿奴的骨头。曾经有人下过,不是跌得粉身碎骨,就是上来后疯疯癫癫,没多久便化作了脓水,死状极其凄惨。
井口的寒气如有实质,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透过单薄的破衣,直钻陈璞的骨髓深处,带着一股浓重的不祥,一种对活物最原始的排斥。
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这死亡陷阱般的井口。贴胸佩戴的那面断镜,就在此刻,倏然传递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极其细微,如同风中的游丝,却在陈璞心头陡然绷紧。
这悸动不是指向竖井的中心,而是……偏向一侧狭窄、被坍塌巨石半掩蔽的岩壁缝隙。
陈璞立刻侧身,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壁虎一样,朝着那条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仅容一人艰难侧身通过的缝隙挤去。
碎石哗哗落下。尘土与朽木的腐气瞬间将他淹没。
身体在狭窄缝隙里艰难穿行,坚硬的岩石磨蹭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身后矿奴们疯狂的嘶吼声被岩壁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
当他在逼仄通道中挣扎前行几步之后,前方的黑暗陡然向下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这是一个位于枯井半腰、被崩塌彻底截断的分岔口形成的死胡同天坑,底部完全淹没在浓重的、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胸口的冰凉猛然爆发!
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沸腾!手中的镜片骤然变得滚烫,剧烈震动,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尾在滚水中疯狂挣扎的活鱼!那股震颤沿着手臂蔓延全身,激得他肌肉瞬间绷紧,汗毛倒竖。铜镜裂痕深处,微光在瞬间明灭,如同垂死者眼瞳里最后一点微弱而诡异的火焰,只闪了一下,随即熄灭、沉沦、重新被冰冷的死寂淹没。
但方才那抹悸动所指的方向,已在脑海中深深烙印。
陈璞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朽烂尘土的空气,毫不犹豫!
他没有去抓那残破的枯藤,也没有选择攀爬岩石,而是双膝微曲,接着猛地发力,身体像一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头,向前纵身一跃!
双脚离开岩壁边缘,身体瞬间被浓重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巨大的失重感攫住了心脏,强烈的下坠气流撕裂着耳膜,他全身筋骨紧缩。
下方是什么?
或许是嶙峋参差、足以将他撕裂的乱石笋;或许只是松软却致命的腐烂淤泥;
抑或是……他心中模糊期盼,却不敢有半分奢望的“奇阴煞源”。
身体在浓稠如墨汁的黑暗中急速坠落,风声在耳边尖锐呼啸。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似乎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紧握着那块灼热而疯狂震动的铜镜断片,像溺水者死死抱着一根朽木。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黑暗中爆开。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降临。双脚深深陷入了一片极富弹性的粘稠之中,那股反冲力震得陈璞脏腑一阵翻腾,喉头泛起浓重的腥甜味。膝盖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但他牢牢稳住身形,并未倒下。
冰冷,刺骨的冰冷顺着脚踝瞬间浸没了小腿。那是带着强烈腐烂气息的寒水,黑得如同粘稠的墨汁,里面不知沉没了多少岁月累积的朽烂之物。
就在他惊魂稍定,尚未理清是死是活的刹那——
嗡!!!
手中的铜镜断片骤然发出了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疯狂剧震!那不再是水中活鱼,而是一条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毒蛇,在剧烈地痉挛、扭动,仿佛要挣脱陈璞的掌控!其炙热程度也在瞬间攀升了数倍,几乎要将贴着它的掌心和胸前的皮肉都烫熟!
紧接着,黑暗中响起了细微的“汩……汩……”声。
微弱,却在这绝对死寂中清晰如鼓。
陈璞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扫向震动最猛烈指向的井壁侧上方。
在那里,大约一人高的湿润岩壁上,一滴、两滴……粘稠、混浊如劣质凝乳般的液体,正缓缓地从一道细小的石隙中渗出。它们艰难地汇聚、滚落,在身后粘稠墨水的黑色底色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惨白。一丝无法形容的、介于极寒与微弱灵力之间的特殊气息,混杂着刺鼻的石灰味和浓郁的腐朽水气,随之弥散开来。
那气息极其微弱,却让陈璞全身每一个贪婪的毛孔都在瞬间扩张!
那铜镜所指向的“奇阴煞源”!
此刻,他体内沉寂干涸的丹田内唯一那一缕孱弱如风中烛火般、被所有入门修士称为元基、连丹田都无法填满的、微不足道的法力细丝,竟剧烈地颤抖起来!饥饿。疯狂的,源自生命底层的饥饿感,轰然爆发,如同万载未沾水汽的沙地!
理智在提醒他警惕。这是枯井死地,能出现在这里的液体……是机缘?还是蚀骨的剧毒?
可身体的本能早已失控。
他没有思考,不再犹豫。近乎是凭着求生的直觉驱动,他踩着粘稠的冰冷腐水,踉跄扑向那滴落的液体!
双脚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在黑水中艰难跋涉。
那铜镜还在掌心剧烈跳动,发出低沉嗡鸣,几乎震麻了他的整条手臂。
终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腐臭和冰冷,他狼狈地扑到了那片湿润的岩壁前。白色的乳液正从石缝渗出,慢得令人心焦。一滴,堪堪成形,如同死寂深渊里凝结出的一颗浑浊泪珠,颤巍巍地悬挂在石棱尖上,随时会坠落。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