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的冬天,白昼短暂得吝啬。下午四点刚过,天色就迫不及待地沉下脸来,寒意像无形的潮水,随着暮色迅速漫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萝卜结束了一轮忙碌的午餐高峰服务,腰背酸痛,手指被洗涤剂泡得发白发皱。他正靠在传菜口附近的墙壁上,偷得片刻喘息,两个充满活力的身影就蹦跳着出现在他面前。
“赛白努!萝卜土豆!”卓玛用她那带着草原风味的清脆嗓音喊道,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她穿着服务生的制服,围裙上还沾着一点酱汁,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明媚。
“赛…赛白努!”萝卜连忙站直,笨拙地回应着新学的蒙语问候,惹得其其格(胖胖的那个,脸蛋红扑扑像秋天的苹果)咯咯直笑,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走走走!下班啦!”其其格亲热地挽住卓玛的胳膊,又对着萝卜招手,“一起回去!路上教你点新词儿!”
回宿舍的路不长,却成了萝卜一天中最轻松、甚至带着点期待的时光。卓玛和其其格这对表姐妹,像两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轻易就能驱散冬日的阴霾和工作的疲惫。
“萝卜!看!‘察嘎’(Tsagaan)!”卓玛指着路边刚落下的、薄薄的一层初雪,兴奋地跺脚,“白色的!漂亮吧?”
“察…察嘎…”萝卜努力卷舌,试图发出那个喉音,结果舌头像打了结,逗得姐妹俩又是一阵前仰后合。
“‘亥’!是‘嘎’!不是‘哈’!舌头要这样…”其其格夸张地做着示范,腮帮子鼓鼓的。
她们教他“莫里”(Mori,马)、“特默”(Teme,骆驼),教他“巴彦勒嘎”(Bayarlalaa,谢谢)、“乌其莱”(Uuchlaarai,对不起)。萝卜学得磕磕绊绊,发音怪异,常常惹得她们笑作一团。但他并不觉得难堪,反而被她们毫无恶意的快乐感染,跟着嘿嘿傻笑。寒冷昏暗的巷子里,回荡着三个年轻人学舌和欢笑的声音。
更多的时候,卓玛和其其格会自顾自地用蒙语飞快地交谈起来。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汉语的韵律,语速快得像草原上疾驰的马蹄,音调起伏,带着独特的喉音和转音,像唱歌一样。她们聊着餐厅的八卦,抱怨某个难缠的客人,商量周末去哪里玩,或者只是分享一个只有她们懂的笑话。萝卜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从她们飞扬的眉梢、生动的表情、夸张的手势和清脆的笑声中,捕捉到她们的情绪。他像个误入神秘仪式的旁观者,被那充满生命力的语言结界温柔地排斥在外,却又被结界内纯粹的欢乐深深吸引。
“你们俩…天天都这么开心?”有一次,萝卜忍不住问。他想起琪琪格的眼泪,苏芮的沉默,张翔偶尔醉酒后的落寞,还有自己心底挥之不去的迷茫。这种毫无阴霾的、仿佛发自生命本源的快乐,对他而言有些陌生。
卓玛和其其格对视一眼,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卓玛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有饭吃,有工开,有歌唱,有姐妹在身边,今天还下了‘察嘎’!多好!”
其其格用力点头,圆圆的脸蛋上满是理所当然:“就是!烦恼像草原上的风,吹过去就没了!想那么多干嘛!快乐要自己找呀,萝卜土豆!”
她们的回答简单得像草原上的牧歌,却像一道光,刺破了萝卜心中某些缠绕的藤蔓。快乐要自己找。烦恼像风,吹过就没了。这朴素的智慧,与他正在啃读的哲学书籍里那些深奥的思辨,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他开始理解,张翔那看似没心没肺的“自在”,或许并非全无道理。生活本身,或许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感受当下最直接的欢愉,也是一种强大的生存智慧。
回到宿舍楼下,和姐妹俩挥手告别。萝卜没有立刻上楼,而是拿出手机,对着地上那层薄薄的、在路灯下泛着微光的初雪拍了一张。
萝卜:[雪景照片]
萝卜:下雪了!卓玛说这叫“察嘎”。
萝卜:今天学了好几句蒙语,舌头快打结了。[笑哭]她们俩就像不知愁的小太阳,走路都带风。
萝卜:她们说快乐要自己找,烦恼像风…好像…有点道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等着白菜的回复。指尖因为刚才的兴奋和寒冷微微发麻,但心里却暖融融的。
白菜:[哇]初雪!好美!察嘎…听起来像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白菜:小太阳多好啊,能照亮身边的人。她们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蒙语,不用翻译也能懂。[笑脸]
白菜:快乐当然要自己找!烦恼像风…嗯,很草原的比喻。风会带来寒冷,也会吹散乌云。关键是,别把自己钉在风口里。
白菜:你今天当学生学语言的样子,想想就有趣![偷笑]
看着白菜的回复,尤其是那句“别把自己钉在风口里”,萝卜忍不住笑了。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飘着细碎雪花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卓玛和其其格无忧无虑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是啊,何必总是把自己钉在“意义”的风口里,被吹得瑟瑟发抖呢?感受此刻的“察嘎”,感受学舌的笨拙乐趣,感受身边人纯粹的快乐,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他回复:
萝卜:嗯!明天继续当“诺亥”(狗)!争取学会“乌其莱”(对不起)!
枯草书签草原
餐厅组织的草原团建,选在了一个距离呼市不算太远、据说夏天水草丰美的草场。出发那天早上,大家兴致颇高。大巴车里弥漫着面包的香气、保温杯里奶茶的甜腻,还有张翔用破锣嗓子哼着的草原小调。卓玛和其其格兴奋地用蒙语交谈着,琪琪格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悠远,苏芮戴着耳机,捧着一本书,林薇则温和地和大家确认着行程细节。
萝卜的心也雀跃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期待。他想象中的草原,是教科书和歌曲里描绘的:碧草如茵,一望无际,风吹过,草浪翻滚,像绿色的海洋。远处有洁白的羊群,像散落的珍珠;有奔腾的骏马,鬃毛飞扬;有牧人嘹亮的歌声,在蓝天下回荡…那是他逃离南方小城、一路向北的精神图腾,是他对抗庸常生活的浪漫幻想。
然而,当大巴车颠簸着驶入目的地,眼前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现在的草原,一片苍茫的枯黄。想象中的“碧草连天”变成了紧贴地皮的、稀疏焦黄的草梗,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灰黄甚至有些沙化的土地。视野确实开阔,天空也异常高远,灰蓝色的云层低垂,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但那种辽阔带来的不是心旷神怡,而是无遮无拦的荒凉和刺骨的寒冷。远处的蒙古包孤零零地立着,旁边停着几辆旅游大巴,显得突兀而寂寥。几只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粗嘎难听的叫声,更添几分萧瑟。
“靠!这就是草原?”张翔第一个叫起来,把羽绒服的帽子死死扣在头上,缩着脖子,“草呢?牛羊呢?风吹草低…吹个屁啊!草都没脚脖子高!冻死老子了!”
“哎呀,季节不对嘛!”卓玛赶紧解释,但语气难掩失望,“夏天来就好了,绿油油的,还有野花呢!可漂亮了!”
“夏天?”邓小林嗤之以鼻,搓着冻红的手,“夏天那蚊子,能把你抬走!跟轰炸机似的!还是冬天好,冻得蚊子都不敢出来!”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失落。
琪琪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那片枯黄,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苏芮摘下一只耳机,淡漠地瞥了一眼,又戴了回去,仿佛窗外的景象与她无关。林薇平静的看着,没说什么。
萝卜独自走下车。冰冷的寒风像无数根细针,瞬间穿透他单薄的衣物。他踩在干硬冰冷的土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他一步一步,走向一个稍高些的土坡。站在坡顶,视野更加开阔。枯黄的草场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与灰蒙蒙的天际线相接。没有绿色的波浪,没有洁白的羊群,没有奔腾的骏马,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羊在远处有气无力地啃着草根。远处光秃秃的山峦,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土褐色。天地间一片肃杀,只有寒风在耳畔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幻灭感,像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他跨越千山万水追寻的草原,他心中象征着自由、辽阔、原始生命力的精神图腾,原来在现实面前,竟是如此脆弱、凋零、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贫瘠。这枯黄、这荒凉、这刺骨的寒冷,才是这片土地在寒冬里最真实的面目。他的浪漫想象,像个脆弱的气泡,被这冰冷的现实“啪”地一声戳破了。
他蹲下身,手指拂过那些干枯、脆弱、却依旧顽强扎根在冻土里的草茎。它们失去了夏日的青翠和柔软,变得坚硬、粗糙,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他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几根形态比较完整、颜色尚未完全褪尽的枯草,将它们并拢,轻轻地、珍重地夹进了随身携带的《月亮与六便士》的书页里。这枯草,不再是他梦想的碎片,而是生活本身粗粝而真实的印记,是他浪漫理想主义的一场小型葬礼,也是现实主义的一次无声加冕。
他拿出手机,对着眼前这片辽阔而苍凉的枯黄草原拍了一张。没有加滤镜,没有刻意构图,只是忠实地记录下这份令人心碎的“真实”。
萝卜:[草原照片]
萝卜:到草原了。
萝卜:和想的不一样。草是枯的,黄的,天是灰的。风很大,能把人吹透。
萝卜:捡了几根枯草,夹书里了。像书签,也像…某种纪念。
消息发出去,他站在坡顶,任由寒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得围巾猎猎作响。他看着这片完全颠覆想象的草原,心里那片因幻灭而升腾起的巨大空洞里,却奇异地滋生出一丝异样的平静。剥离了滤镜和幻想,直面这粗粝的真实,或许,才是他真正“看见”的开始。远方不再是一个虚幻的、承载所有答案的符号,而是一个个需要亲身去丈量、去感受、甚至去失望的具体坐标。
白菜:[图片](窗台上的茉莉,在冬日的阳光下舒展着绿叶)
白菜:枯草书签…很特别。有种坚韧的美。
白菜: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对吗?
白菜:但你看,我的茉莉也在冬天里坚持绿着,虽然不开花。草原的草枯了,根还在土里,等春天。
白菜:纪念吧。纪念你第一次真正“看见”草原的样子,而不是想象的样子。看见,是理解的开始。
萝卜看着照片里那抹在冬日阳光下倔强的绿意,又低头看了看书页里夹着的枯草。白菜的话,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他心中因幻灭而产生的褶皱。是的,看见。看见枯黄,也看见草根在冻土下的蛰伏;看见荒凉,也看见这片土地孕育过的、或将要孕育的生机;看见理想的破碎,也看见破碎后露出的、坚实的大地。纪念这“看见”的瞬间,纪念这从幻梦跌入真实的疼痛与清醒。这或许,就是这场并不完美的草原之行,给予他最珍贵的礼物。他回复:
萝卜:嗯。看见了。风真大,但天空…好像比城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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