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来得极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坠下新的雪幕。刚收摊的吕树裹紧了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棉袄,迎着刀子似的寒风,步履匆匆地往四号院赶。今天卖“瑶池仙蛋”的成绩不错,铁盒里沉甸甸的,让她心头稍安,只是这冷冽的寒气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
她抄近路拐进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两边是堆放杂物的老旧仓库,路灯昏黄得只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晕。刚走到一半,前方巷口就被三个蹲在墙根下抽烟的影子堵住了去路。烟雾和呼吸的白气混在一起,模糊了他们带着不怀好意的脸。为首的那个穿着件脏兮兮的皮夹克,脖子上的金链子在微弱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
吕树心头咯噔一下,暗道倒霉。这几个是附近出了名的街溜子,外号“刀疤强”,平日里欺行霸市,专门勒索小贩学生。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把装着钱盒的布包往怀里藏了藏,准备转身绕路。
“哟,这不是‘瑶池仙蛋’的小老板嘛?”刀疤强踩灭烟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挡在路中央,咧开的嘴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生意不错啊?哥们几个晚饭还没着落呢。”
他的两个同伙也围了上来,一左一右,把狭窄的巷子堵得更死了。
“强哥,”吕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堆起有点僵硬的假笑,“今天剩了点本钱,还没捂热呢…几位大哥高抬贵手?改天……”她想息事宁人。
“改天?”刀疤强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吐在旁边的雪地上,“老子今天就饿!听说你那个神仙姐姐给的‘仙丹’挺灵,给哥几个也尝尝?”他目光贪婪地盯着吕树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伸手就去抓,“小丫头片子,少废话!拿来!”
“不行!”吕树死死抱住布包,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有些发尖,“这是我们吃饭的钱!”
“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强脸一沉,挥手示意,“按住她!自己动手!”
两个混混立刻狞笑着扑上来,一个抓她胳膊,一个直接去抢布包!冰冷肮脏的手指碰到吕树的皮肤,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奋力挣扎尖叫:“放手!混蛋!救命——”
就在一只咸猪手几乎要扯开布包的瞬间!
一道比风雪更冷的清冽声线,骤然撕裂了巷口的喧嚣!
“放开她。”
声音不高,却像是带着千钧之力,穿透寒风,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冰冷、平静,不容置疑。
刀疤强猛地回头。只见巷子另一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符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白色单衣,身影在昏黄路灯和漫天飞舞的细碎雪粒中显得有些单薄。她没有披外套,脸上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沉静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的眸光深处,仿佛有凝成实质的寒冰在无声地旋动。
寒风吹拂着她垂落的发丝,清冷孤绝,却自有一股巍然山岳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刀疤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嘲笑:“哈!我以为谁呢!原来是那个穿得像个唱戏的病秧子‘神仙姐姐’啊!怎么,想来演一出英雄救美?也不怕风大闪了腰!给老子滚远点!”
符华恍若未闻。她的目光越过叫嚣的刀疤强,落在被两个混混死死按住、满眼惊恐的吕树身上。女孩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像片无助的叶子,紧紧护着怀里那点微薄的希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符华古井无波的心湖里陡然激荡开——是怒火!并非战斗的狂热,而是守护之物被践踏、被威胁时,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近乎冰冷的愤怒!
她动了。
没有奔跑,没有呼啸。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巷子里仿佛只是晃动了一下,带起的风声轻不可闻。在刀疤强和两个混混惊愕的注视下,符华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面前,近在咫尺!
左手如拨琴弦,轻描淡写地在扣住吕树右臂的混混手腕上一拂。那混混只觉一股又冷又柔的怪力透过皮肤直刺筋骨,整条手臂瞬间麻痹酸软无力,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右脚同时悄无声息地向前踏出半步,脚尖极其隐蔽地贴地一扫,精准地钩在了另一个抓向布包、重心前倾的混混脚踝后侧。那混混只觉脚下一滑,像是踩在了冻结的油上,噗通一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刀疤强的狞笑僵在脸上,快得让他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符华左手那么一拂,一个兄弟就放开了手;再然后好像只是走近了一步,另一个兄弟就莫名其妙地自己摔倒了?!
电光火石之间,符华已经站在了吕树和刀疤强中间,将惊魂未定的吕树完全护在了身后。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座永不坍塌的城墙。
“你…”刀疤强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举起拳头,“找死!”他不敢小觑这诡异的身手了,用尽全力,抡起拳头朝着符华那张清冷的脸狠狠砸了过去!拳风带起了地上的雪沫!
吕树瞳孔骤缩,失声惊叫:“班长小心——!!”
符华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就在那砂锅大的拳头带着恶风即将触及她面门的刹那,她的右手动了。动作依旧舒缓,像是在冬日暖阳下抬起手遮挡飘落的雪花。但那只手掌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印在了刀疤强的手腕下方!
不是格挡!是轻描淡写地一推一引!
一个简洁流畅、蕴藏着极深武学至理的弧线。
刀疤强感觉自己积蓄全身力量的拳头,像是打中了一片柔软的云,又像撞上了一股强韧的弹簧!拳头上那股冲力被一股极其巧妙柔韧的力道瞬间带偏、卸开!更有一股诡异的吸力顺着他的手臂螺旋着传递上来,竟带得他整个壮硕的身体离地踉跄前扑!
他所有的力气都打在了空处,身体被那股奇怪的力道带着猛地向前窜出,再也收势不住!整个人像个失控的炮弹,脸朝下,狠狠扑进了巷子角落那个堆满杂物、混合着雪水烂泥和不明污物的垃圾堆里!
扑哧!
污秽的泥雪飞溅起来,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恶臭瞬间包裹了他。
“唔…呸!呕…”刀疤强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越陷越深,满嘴的泥泞和垃圾味让他干呕不已。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诡异!另外两个混混勉强爬起来,一个捂着酸麻脱力的手臂,一个捂着被雪泥冻得生疼的脸,看着陷在垃圾堆里挣扎惨叫、狼狈不堪的老大,又看看静静站在雪地里,白衣胜雪(虽然是蓝白)、神情淡漠、仿佛刚才只是拂了拂袖口落雪的符华。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窜上他们的脊梁!比这寒冬腊月的风雪更冷!
“鬼…鬼啊!”两个混混魂飞魄散,哪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就跑,头也不敢回。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刀疤强在垃圾堆里兀自挣扎的呜呜声和风雪的呜咽。
符华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
吕树还保持着紧抱布包的姿势,身体却在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刚才的恐惧、绝望、愤怒、挣扎…如同巨浪般冲击着她,让她紧绷的神经几乎断裂。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平日里温和沉静、会给她煮药膳、教她体操的“老干部”,像拍苍蝇一样轻松解决掉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那举重若轻、淡漠清冷的样子,带给她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和强烈到窒息的安全感!
符华伸出手,轻轻拿开了吕树死死攥着的布包,那力气大得指节都在发白。符华的动作很轻,但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吕树冰冷的手背时,女孩猛地一个激灵。
没有布包的阻隔,强撑的坚强外壳在符华平静温和的目光注视下瞬间碎裂。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后怕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呜……”吕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雪地上。不是之前隐忍的呜咽,而是委屈至极、宣泄而出的抽泣。
符华没有说话,只是靠近一步,抬起有些冰冷却异常稳定的手,动作略显生涩却无比坚定地,轻轻拍抚着吕树剧烈起伏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
她沉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慰:没事了,安全了,有我在这里。
寒风卷起细碎的雪,缠绕着巷子口狼狈爬起的刀疤强跌跌撞撞逃跑的身影,渐渐远去。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影子挨得很近。符华清冷的眉宇在拍抚的动作中,缓缓舒展开来,那份守护的坚定融化了些许寒意。
吕树埋在符华肩头(符华比她略高一点),抽泣渐渐平息,只剩下低低的啜吸声。脸颊贴着符华身上那件单薄却沾染了淡淡草药香的蓝白衣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感包裹了她。这种安心感,比她卖多少“瑶池仙蛋”赚的钱都厚重千万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符华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准备开口让她回家的时候。
怀里传来了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几乎微不可察的低喃,像幼猫伸出试探的爪子:
“……符华……姐姐……”
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哭腔,尾音带着点破音,混着风雪声几乎消散。
符华拍抚的手,瞬间顿在了半空。
吕树的脸还埋在符华的肩头,此刻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抬起!昏暗中,符华清晰地看到,那张平日里或倔强或财迷的小脸上,此刻布满了羞窘的红晕,眼神慌乱躲闪,像受惊的小鹿,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叫出口!什么老干部!什么班长!在极度的恐惧和后怕之后,在感受到那份强大到不讲道理的守护之后,在体会到那生疏却无比坚定的抚慰之后……心底最深处那个渴望被保护、渴望依赖的小女孩,竟然自作主张地喊了出来!
要命了!丢死人了!
吕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符华看着她红得像熟透虾子般的脸蛋,看着那双强作镇定实则羞恼欲绝、水汽氤氲的眼睛,那万年不变的沉静眸光,此刻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古井,泛起了一圈圈清晰又温柔的涟漪。
她的嘴角无法抑制地,缓缓上扬,勾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如同融冰破雪般温暖而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直达眼底。
她重新抬起手,这次没有拍背,而是落在吕树柔软的发顶,非常自然地揉了揉那一头被她泪水沾湿、有些乱糟糟的短发。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和难以言喻的亲昵。
符华的声音,在风雪稍歇的寂静里,清晰而柔和,带着暖玉的温度:
“嗯。回家了,妹妹。”
“符华姐姐”牵起了小“妹妹”依旧冰冷却不再颤抖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着,踏着清冷的雪光,一步步走回她们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避风港。昏黄的路灯拉长了她们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在雪地上画出第一道紧紧相连的轨迹。风雪依旧在四号院外呼啸着,却再也吹不进那扇被温暖灯火点亮的小小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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