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寅时刚过,天边只透着一抹死鱼肚般的灰白。往日此时该有零星早起的贩夫走卒穿行,如今的长街却空旷得瘆人,只有裹着破絮、蜷缩在墙根下的流民身影,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死气,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死寂的根源,便是掐住了京城命脉的粮荒与盐荒!
运河断绝,漕运瘫痪,江南盐帮的血腥内斗阻断了这条帝国赖以输血的生命线。南方富庶之地的稻米、淮盐,再也无法通过便捷低廉的漕船北上。依赖运河供给的京城,瞬间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陆路运力杯水车薪!朝廷虽紧急从河东、蜀中调粮购盐,但崎岖漫长的陆路,车马驮运效率低下,损耗巨大,运抵京城的数量远远无法满足百万之众的需求。奸商囤积,物价飞腾!嗅觉灵敏的粮商盐贩趁机囤积居奇,粮价盐价一日数涨,如同脱缰野马。官仓存粮存盐迅速见底,常平仓的放赈不过是扬汤止沸。
“丰裕米行”那两扇沉重的包铁木门尚未开启,门前却已黑压压挤满了人。不再是排队,而是无声的推搡与对峙。一张张菜色的脸上,刻着饥饿的焦灼与绝望的疯狂。男人们攥紧了拳头,妇人们搂紧了怀中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紧闭的门板。
“开门!开门啊!家里孩子快饿死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划破寂静,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狗日的奸商!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盐!盐呢?!三天没见盐星子了!”
咒骂、哭嚎、哀求瞬间爆发,汇成一股汹涌的浊流,冲击着米行门前几个脸色发白、持棍戒备的伙计。巡防营的一小队士兵在队正带领下匆匆赶来,试图维持秩序,刚挤进人群,便被汹涌的人潮裹挟得寸步难行。
“都退后!官仓放粮有定数!再敢冲击商铺,格杀勿论!”队正拔刀厉喝,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民怨里。他额头青筋暴跳,看着眼前一张张因饥饿而扭曲的面孔,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这差事,一天比一天不是人干的。
“砰!”一块石头砸在米行的门板上。“打进去!抢粮!”人群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那扇象征生存希望的门猛扑过去。棍棒与刀鞘的格挡声、推搡的怒骂声、绝望的哭嚎声、物品碎裂声……瞬间交织成一曲京城粮荒下的凄厉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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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沉重的紫檀御案被拍得震天响。“反了!都反了!”萧承泰须发戟张,蟒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噬人的怒火,“光天化日,冲击官商!哄抢米粮!这京城还是不是朝廷的京城?!五城兵马司是干什么吃的?巡防营全是饭桶吗?”
阶下跪着的兵部尚书和上京府尹汗如雨下,头埋得更低了。“摄政王息怒…”兵部尚书声音发颤,“流民日增,皆因漕运断绝,粮盐匮乏所致…五城兵马司人手已疲于奔命,今日东市之乱,巡防营赶到时,已…已失控…”
“失控?”萧承泰的声音冷得像冰,“那就杀!杀一儆百!传本王令:再有聚众哄抢盐米者,为首者立斩!从者枷号示众!各坊市严加看管,实行宵禁!敢有造谣惑众、煽动民变者,查实即诛九族!”他喘了口气,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户部尚书:“河东、蜀中的盐粮呢?!为何还不到?!”
户部尚书浑身一抖,匍匐在地:“回…回摄政王,陆路艰险,运力有限…每日所得不过杯水车薪…第一批十万石粮、五千引盐已启程半月,算算时日应…应快入京畿了…”他顿了顿,艰难补充,“然此数于京城所需,不过十之一二…”
“杯水车薪?!”萧承泰狞笑,“本王只看到慢!运河不通,漕粮断绝,这偌大的京城,几十万张嘴,就靠这点陆路运力吊着命?刘缙云呢?江南的盐路,他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打通?孙猛的三千精锐是去游山玩水的吗?!”
殿内死寂,无人能答。运河不通,便是京城粮荒盐荒的死结!
江南的战报如同跗骨之蛆,日日传来,却少有捷音。王老五和胡七得了那批来路不明的精良兵械,如虎添翼,在熟悉的水网芦苇荡里神出鬼没。孙猛的三千卫所兵,空有装备优势,却像陷进了泥沼。长矛圆盾结成的刺猬小阵,在狭窄水道中威力惊人,官军的小船屡遭伏击,伤亡日增,推进缓慢。盐路?依旧是一条死路。刘缙云的信使日日哀告求援,却拿不出半点像样的战果。
萧承泰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灼烧,几乎要将理智焚尽。龙椅之下,烈焰熊熊。江南盐乱未平,京城粮荒噬人,边关万马帮虎视眈眈……他好不容易夺来的权柄,竟像是坐在了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他疲惫地挥挥手,如同驱赶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催!再催!盐粮不到,运河不通,你们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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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兰·暗河总坛·地牢深处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潮湿的霉味是这里永恒的主题。只有甬道尽头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勾勒出铁栅栏后一个枯槁的身影——林老鬼。他盘膝而坐,形销骨立,须发纠结,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偶尔睁开时,锐利如鹰隼,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沉重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回响,带着铁靴踏地的冰冷节奏。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牢头皮甲、满脸横肉的汉子带着两名持刀守卫走来,他腰间挂着一串沉重的钥匙,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破!”一声清冷的低喝刺破寂静!
甬道入口的阴影里,伪装成送饭杂役的苏英猛地掀翻食盒!食盒底部暗格弹开,两蓬细密的牛毛细针如同无声的毒雨,瞬间笼罩了开锁守卫和旁边另一人!针尖淬有速效麻药,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倒地。
几乎同时,甬道顶部的石缝中,沈翊如同壁虎般滑落!他手中并非兵刃,而是一张特制的、浸透了桐油和迷药的坚韧鱼网,兜头盖脸朝着那开门的牢头罩下!
“什么人?!”牢头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拔刀便向上撩去!刀锋割破鱼网,桐油和迷药粉末簌簌落下。牢头下意识闭眼屏息,动作不免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苏英已如猎豹般扑至,手中两把无光的短匕,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插牢头肋下!牢头仓促格挡,刀匕相交,爆出一溜火星!苏英的攻势极其刁钻狠辣,不求致命,只为死死缠住这地牢中武力最强的看守头目,将他逼离牢门区域。
“敌袭!有人劫牢!”甬道深处和入口方向,闻声赶来的守卫们发出惊怒的呼喊,脚步声杂沓响起。
混乱的阴影中,两道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水流,贴着甬道冰冷的石壁,无声无息地滑到了林老鬼的牢门前。正是易容成普通守卫模样的狄云,以及伪装成被押送犯人、双手被缚在身后的白燕。
“师父!”狄云低唤一声,眼神锐利如电。他看也不看地上昏迷的守卫,手中一根细长坚韧、前端带钩的探阴爪,闪电般插入锁孔。只见他手腕以极细微的频率高速抖动几下,锁芯内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咔哒”一声轻响,牢门应声而开!
“好!!”林老鬼眼中精光暴涨,压抑着激动低吼一声,猛地站起,虽身形不稳,一股久违的悍然气势已勃然而发。
“走!”狄云一步抢入,架住林老鬼枯瘦却依旧有力的臂膀。白燕则瞬间挣脱了伪装捆绑的绳索,手腕一翻,露出一截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锐利尖刺,警惕地护在侧翼。
“拦住他们!格杀勿论!”被苏英缠住的牢头目眦欲裂,狂吼着试图摆脱苏英的贴身死斗。涌来的守卫们刀光霍霍,堵住了前后的甬道。
“跟我!”白燕喊道,身形灵动异常,如同穿花拂柳。他并未硬冲,而是猛地扬手,几颗鸽卵大小、颜色灰扑扑的泥丸砸在守卫脚下和墙壁上!
“砰!砰!”泥丸爆开,瞬间释放出大量浓烈刺鼻、辛辣呛人的黄色烟雾。甬道内视线顿时一片模糊,守卫们被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阵型大乱。
“这边!”白燕的声音在烟雾中指引方向。他并非冲向已知的出口,而是引着狄云和林老鬼,冲向甬道一侧看似坚固的石壁!只见他在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墙砖上用力一按一旋!
“轧轧轧……”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石壁竟然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和一股浓重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风!这是白燕当年被林老鬼罚在牢里面壁发现的——一条废弃的、通往地下暗河的紧急排水道!
“快进!”白燕催促,同时手中簪刺连挥,将两个勉强冲近、被烟雾熏得晕头转向的守卫逼退。狄云毫不犹豫,先将林老鬼送入缝隙,随即一把抓住白燕的手腕:“走!”
就在狄云拉着白燕要侧身挤入缝隙的瞬间,烟雾中一道刀光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刺出!目标正是背对缝隙、掩护断后的白燕后心!“身后!”狄云眼角余光瞥见寒芒,心脏骤停!他猛地发力将白燕往缝隙里狠狠一推!白燕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黑暗的通道里。然而狄云自己因这全力一推,身体失去了瞬间平衡,那阴险的一刀虽避开了要害,却“嗤啦”一声,狠狠划破了他左臂外侧的衣衫和皮肉!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衣袖。
“呃!”狄云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眼神一厉。他看也不看伤口,在身体失衡倒向缝隙的同时,右手短剑如同回马枪般向后反撩!剑光精准狠辣,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和利刃入肉的闷响!
“狄云!”被推进通道的白燕惊魂未定,回头正看到狄云受伤踉跄而入的身影,以及那喷溅的鲜血。他脸色瞬间煞白,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失声惊呼。
“没事!快走!”狄云咬牙稳住身形,反手将短剑归鞘,左手捂住伤口,声音却异常沉稳。他推着白燕和林老鬼,“苏英!沈翊!撤!”
苏英和沈翊听到暗号,知道人已救出通道开启。苏英猛地掷出最后两颗烟雾泥丸,沈翊则从怀中掏出几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灌注内力,如同飞蝗般射向烟雾中的人影,不求杀伤,只为制造更大的混乱和阻碍!
“走!”两人虚晃一招,趁乱疾退,闪身钻入那正在缓缓闭合的石壁缝隙。
“轰!”石壁在三人进入后彻底合拢,将呛人的烟雾、愤怒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隔绝在外。
通道内一片漆黑,脚下湿滑冰凉,是长满青苔的石阶,倾斜向下。浓重的水汽和淡淡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潺潺的水流声。
“狄云!你的手!”白燕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颤抖,他摸索着抓住狄云的手臂,触手一片温热粘腻。他立刻撕下自己内衬干净的布条,摸索着要给他包扎。
“皮外伤,不打紧。”狄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因疼痛而压抑的吸气声,但更多的是安抚,“先离开这里!师父要紧!”他反手轻轻按住白燕有些慌乱的手,传递着力量。白燕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那份强自的镇定,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扶着狄云未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那支可能沾染了狄云鲜血的簪子。
苏英在前,用火折子点燃一小截特制的、燃烧缓慢且烟雾极少的牛油蜡烛芯,微弱的火光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沈翊断后,警惕着后方。林老鬼居中,步伐虽虚浮却异常坚定。
五人沿着这条废弃数百年的古老水道,在黑暗中沉默而迅疾地向下潜行。水流声越来越大,冰冷的空气带着自由的气息。狄云臂上的伤口阵阵抽痛,但身边白燕紧握的手传来的力量,以及前方微弱的希望之光,让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白燕紧抿着唇,目光不时担忧地扫过狄云隐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那支染血的簪子被他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烙进皮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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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某处隐秘水寨
摇曳的渔火映照着水面破碎的血红。几条快船靠岸,王老五和胡七爷跳下船,身上都带着新添的伤口,但眼神却异常亢奋。
“痛快!又截了狗官两船粮!”王老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将一袋沉甸甸的米摔在岸上,“孙猛那龟缩在扬州城里的王八,派再多兵出来,老子也能啃下他一块肉!”
胡七爷那只独眼在火光下闪着精明的光:“多亏了那暗地的朋友送来的好家伙。不过,刘缙云急眼了,听说又向京城求援了。咱们这把火,还得烧得更旺些,把运河彻底搅成浑水,让那摄政王的椅子,坐得更烫屁股!”他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对幕后推手的了然。
水寨深处,几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驶离,船舱里,是又一批崭新的刀枪箭矢,无声地融入黑暗的水道,驶向下一个需要“柴薪”的地方。
运河的血浪,依旧翻滚,无声地吞噬着朝廷的威信与京城的生机。而那搅动风云的手,在暗处,似乎又添了一把新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