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团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坠在西边天际,将最后一点残红泼洒在崎岖的山道上。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周怀锦的脚边,发出呜呜咽咽的低鸣。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光阴,被他抛在了身后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山传说和杳无人迹的绝域险境里。求仙?问道?长生?到头来,两手空空。唯一握在掌心的,只有一颗藏在他贴身小玉瓶里、据那濒死老道所言能“返本还源”的赤红丹丸。
希望早已在无数次失望中磨损殆尽。此刻站在故国边陲这道熟悉又陌生的山隘口,望着下方那片本该属于他周国疆域的苍茫大地,心头只剩下疲惫刻下的深深沟壑。二十年风霜刀剑,将他从昔日意气风发的君王,削砍成一个面容枯槁、须发斑白的老者,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罢了。他摸索出那个温润的玉瓶,拔掉塞子。那颗龙眼大小、通体赤红、隐隐流转着一层诡异流光的丹药滚入手心。触手微温,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甜香。
仙缘?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苦笑。镜花水月一场空。也许这颗丹,只是那老道临死前的一个恶作剧。但……这残躯,这副被岁月和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仰头,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赤红的丹丸吞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瞬间在喉咙深处炸开,如同滚烫的岩浆,蛮横地冲入四肢百骸!周怀锦闷哼一声,身体剧震,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光淹没。筋骨、血肉、五脏六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都像是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被狂暴地撕裂、焚烧、又疯狂地重塑!极致的痛苦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脑髓深处。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蜷缩在冰冷的山石上,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泥土里,留下几道蜿蜒的血痕。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那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空灵和轻盈感。
周怀锦喘息着,艰难地撑起身体。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抹去脸上的冷汗和尘土。
目光落在手背上。
那曾经布满皱纹和褐斑、干枯松弛如同老树皮的皮肤,此刻竟变得光滑、紧致,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润泽!他猛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棱角分明,触手温润而富有弹性,早已不见一丝皱纹的踪影。他又慌乱地抓了一把垂落眼前的头发——浓密乌黑,如同上好的绸缎,哪里还有半分灰白?
他踉跄着扑到不远处山涧边的一汪积水中。
水面倒映出一张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唇线清晰而略显冷硬。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甚至带着几分青涩气息的脸庞。只有那双深邃的眸子,沉淀着远超外表的沧桑和锐利,如同历经千年风霜的古井,幽深得望不见底。
十七八岁?
周怀锦怔怔地望着水中的倒影,指尖颤抖着触碰水面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仙丹……竟是真的?二十年的追寻,求得的不是长生仙法,竟是重返青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猛地冲上喉头,他几乎要大笑出声。然而,当目光掠过水中倒影,看向倒影之后那片辽阔的、本该是周国疆域的平原时,所有的情绪瞬间冻结。
如血残阳的映照下,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龙纹的玄黑旗帜,正高高飘扬在远处那座扼守要冲的雄关城头!旗帜猎猎,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征服气息。
那是……宋旗!
周怀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逆流,直冲头顶!
大宋?怎么会是大宋?!
他周国虽小,却地处天险,更有他离去前精心布置的五大高手坐镇,固若金汤!蒙古铁骑何等凶悍,当年不也在城下撞得头破血流,连主帅都被生擒活捉,最终只能灰溜溜地签下城下之盟?宋朝……宋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就……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不!绝不可能!
周怀锦猛地从水边站起,残留的青春活力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燃料,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君王之怒。他不再犹豫,身形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座悬挂着刺眼宋旗的雄关疾掠而去。山风在他耳边呼啸,却压不住他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被惊惧和愤怒灼烧得滚烫的心脏。
城门口盘查森严。身披玄黑铁甲、眼神凶狠的宋军士兵手持长戟,粗鲁地推搡着进出城门的百姓。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周怀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利用自己此刻年轻无害的外表,低着头,巧妙地混在几个进城贩卖山货的樵夫队伍里。守城士兵的目光在他那张过于俊俏却带着几分惶恐(他刻意伪装)的脸上扫过,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放行。
踏入城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依旧是那些街道,两旁铺面的格局依稀可辨,但入眼所及,尽是刺目的玄黑!宋军的旗帜插满了城楼、衙署,甚至一些重要商铺的门口。行人大多面色麻木,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也带着一种压抑的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亡国奴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恐惧和死寂。
周怀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加快脚步,拐进一条记忆深处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半掩着门的铁匠铺——那是他当年布下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桩。
铺子里光线昏暗,炉火早已熄灭,冰冷死寂。只有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铁匠,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砧。那背影,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朽气息。恰巧那人居然是以前周国的老臣—左将军吴苏。他怎么了?怎么还在这里经营起了打铁的营生?而且穿的还这么破烂?
周怀锦无声地走了进去,反手轻轻掩上门。
“叮当”一声轻响,是老铁匠手中的破布掉在了冰冷的铁砧上。他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动,动作僵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一点点转过身来。
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当终于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老铁匠那张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陛……陛……阁下长得好像年轻时候的周王啊”他哆嗦着,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眼神,如同白日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
“敢问阁下是?”他抬起头忙问,布满污垢的脸满是差异。
“吴将军,我问一下,以前我记得这里应该是周国,现在怎么插上了宋旗。”老汉没有差异对方居然知道自己曾经是个将军,反而一听这问话不禁老泪纵横,声音充满了无边的悲恸,“没……没了……周国……没了啊!”
“那公主殿下呢?”周怀锦忙追问。
吴苏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那令人肝胆俱裂的下半句: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她……被锁在汴梁……锁在六皇子赵睿的……榻上了啊!”
“轰——!”
周怀锦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句恶毒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疯狂回响!
锁在……榻上?
他唯一的骨血,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周治……被锁在宋朝皇子的……榻上?!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猛地从周怀锦灵魂最深处炸开!那并非简单的愤怒,而是君王之怒,父亲之怒!是山河破碎、至亲受辱的滔天恨意!这股恨意瞬间冲垮了他刚刚获得青春躯壳带来的所有不适与迷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的双眼在刹那间变得赤红一片!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猛地扩散开来!昏暗铁匠铺里的温度骤降,连炉膛里残留的最后一丝余温似乎都被瞬间冻结!
吴苏被这股恐怖的气势一冲,连哭泣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筛糠般的颤抖,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年轻“厉鬼”。
周怀锦没有再看了吴苏一眼。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撞开铁匠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入了外面昏暗的暮色中。目标无比清晰——城西,他周氏王族旧日的府邸,那座早已被抄没、如今不知落入谁人之手的祖宅!
那里,埋藏着他最后的“遗产”,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秘密武器!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天光。祖宅早已荒废破败,断壁残垣在黑暗中如同巨兽的嶙峋骨架。周怀锦凭着记忆,如同鬼魅般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悄无声息地潜入主屋后面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
他屏住呼吸,在一片死寂中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随即,他走到角落,蹲下身,双手在冰冷潮湿、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快速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块与其他地面略有不同的方砖边缘——那触感冰凉而坚实。
就是这里!
周怀锦眼中寒光一闪,五指如钩,猛地发力!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和簌簌落下的尘土,一块沉重的青石板被他硬生生掀开!
石板下,是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布满了厚厚灰尘的油布包。
他毫不犹豫地将油布包抓了出来,三两下撕开包裹。
油布散落,露出里面一个造型奇特的黑色硬壳盒子。盒子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纹路,触手冰凉而坚硬,绝非此间凡物。
周怀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杀意,手指在盒盖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盒子内部衬着柔软的黑色绒布。绒布之上,安静地躺着一堆在昏暗中闪烁着奇异金属或塑料光泽的物件:一个银色打火机、一把带有锯齿的多功能小刀、一个单筒望远镜、一个小小的急救包、几本被塑料膜仔细包裹的笔记……以及,在最中央,那件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东西——
一把手枪。
通体哑光黑色,线条冷硬而流畅,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精密和致命的优雅。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三个压满黄澄澄子弹的弹匣。
周怀锦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这把武器上。二十年的尘封岁月并未让它蒙尘,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指尖传来,瞬间勾起了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那是一种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
他伸出手,无比精准地握住那冰冷的枪柄。一种血肉相连般的熟悉感瞬间传递开来,仿佛这把沉寂了二十年的凶器也在这一刻苏醒,发出无声的渴血嘶鸣。他手指翻飞,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退弹匣、检查枪膛、重新装填、上膛!每一个动作都刻入了肌肉记忆,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
“咔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冰冷的金属枪身稳稳地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毁灭力量。周怀锦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在黑暗中微微抬起,指向柴房破窗外汴梁城中心那一片灯火辉煌的方向——那里,是宋帝国的心脏,也是囚禁他女儿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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