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青铜仙鹤香炉里飘出沉水香,李昭站在丹墀下,能清晰听见自己靴底与汉白玉台阶碰撞的声响。
昨夜那封塞在食盒夹层的密信,此刻正躺在皇帝案头。
大魏皇帝李谌今早传召的旨意来得极急,宦官的拂尘扫过他衣角时,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杏仁香——那是萧承泽最爱的熏香。
李昭,李谌的声音像敲在青铜鼎上,你状告赵文远私通大魏丞相府,可有实证?
丹墀下跪着的赵文远突然抬头,发冠歪斜着露出额角青筋:陛下明鉴!
李昭不过是流放的质子,如何能接触到丞相府的密信?
分明是他
住口。萧承泽的声音从右侧偏殿传来。
燕国太子今日穿了玄色云纹锦袍,腰间玉扳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可李昭注意到他捏着玉扳指的指节发白,陛下召你我当廷对质,自然要听个明白。
李昭垂眸笑了笑。
昨日王统领拖走赵文远时靴底的新泥,此刻正对应着丞相府后巷那片未干的青灰砖——他让人连夜拓了鞋印,此刻就压在袖中那卷账本下。
回陛下,李昭上前一步,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半枚青铜虎符,臣有赵文远与丞相府往来的密信三封,以及燕北军粮贪墨账本副本。
他从袖中取出用黄绢包裹的物什,展开时丝帛摩擦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第一封密信展开的瞬间,萧承泽的喉结动了动——信上月俸折半,流民充丁八个字,正是他前日在太子府听赵文远念过的增收良策。
第一封,三月十五,赵文远致丞相府赵侍郎:燕北粮道已通,可按旧例,每石扣三成。李昭声音平稳,目光扫过赵文远煞白的脸,第二封,四月初七,赵侍郎复:陶窑藏银事慎行,莫让太子察觉。
殿中突然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大魏户部尚书陈廷远猛地直起腰,他昨日还听赵侍郎说燕北粮库充盈,此刻却见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已运私仓两万石的批注。
赵文远突然扑过来,却被殿外侍卫按住。
他脖颈上的青筋跳得像要爆开:这是伪造!
李昭不过是个流放的庶子,怎会有...
怎会有丞相府的密信?李昭打断他,指尖叩了叩案上那方羊脂玉佩,赵公子昨日腰间的缠枝莲玉佩,与丞相府二公子的随身之物,连玉纹裂痕都一般无二。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半片碎玉,这是昨夜赵公子在偏院挣扎时,从玉佩上崩落的。
赵文远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记得昨夜被王统领拖拽时,玉佩撞在门框上的闷响——原来那时李昭不仅捡了火折子,还捡了这要命的玉屑。
第三封密信,李昭展开最后一页纸,是赵侍郎亲笔:待李昭入西北,便寻机除之,以免他查知粮道猫腻。他抬眼看向萧承泽,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原主正是在说要查燕北粮库后,被安了谋逆的罪名?
萧承泽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原以为李昭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软蛋,却不想这质子竟能从流民堆里翻出这么多破绽。
丹墀下的阳光晒得他后颈发疼,他分明听见身侧大魏将军王怀瑾的冷笑:好个谋逆,合着是怕质子查贪墨,先除了绊脚石。
陛下!赵文远突然拔高声音,李昭与流民勾结,他在西北收拢乱民,分明是要...
赵公子深夜潜入太子府密室,可是为了销毁这些证据?李昭截断他的话,昨夜子时三刻,守卫说看见个穿玄色锦袍的人影翻后墙——赵公子的玄色锦袍,此刻还晾在偏院廊下,袖口沾着陶窑的青灰。
赵文远的嘴张了张,像被掐住脖子的鱼。
他想起昨夜摸黑去陶窑取银时,袖口蹭到了未干的陶胚,那青灰色的泥点,此刻正明晃晃地粘在他新换的锦袍上。
殿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的声音。
李谌盯着案上的密信,指节敲了敲陶窑藏银四个字:王统领。
王统领正在殿角擦汗,听见传唤猛地抬头。
他昨日在偏院被李昭点破陶窑秘密时,就知道今日躲不过——此刻李昭的目光扫过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末将在。王统领的声音发颤。
李昭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短刀——刀鞘里还藏着那封丞相府暗桩,藏于城西陶窑三号窖的密信。
他望着王统领额角的汗珠,忽然开口:王统领,昨日你说去陶窑查流民,可曾查到什么?
王统领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在陶窑三号窖里摸到的木箱,箱底整整齐齐码着带丞相府印的银锭——那些银锭的重量,此刻正压在他心口。
萧承泽猛地转头看向王统领。
他突然发现,这个跟了自己三年的护卫统领,此刻连站都站不稳了。
丹墀下的阳光斜斜切进金銮殿,在王统领额角的汗珠上折射出细碎光斑。
李昭盯着他发颤的喉结,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短刀的鱼鳞纹刀柄——这是他前世看《资治通鉴》时养成的习惯,越是紧要关头,越要让身体记住每个细微动作的力度。
王统领。李昭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与老友叙旧,你随太子三年,可曾想过赵文远为何要拉你去陶窑?
王统领的肩膀猛地一震。
他想起昨夜赵文远塞给他的那锭银子,想起对方凑在他耳边说太子若知陶窑有大魏暗桩,怕是要迁怒护卫不力时的阴笑。
此刻李昭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挑破他心底那层自欺欺人的纱:原来赵文远从一开始,就打算把陶窑藏银的罪名,往太子和他这个护卫统领头上扣。
你可知赵文远此举,意在牵连太子殿下?李昭向前半步,玄色直裰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他私通大魏丞相府,贪墨军粮,若事情败露,最好的脱身之法,便是让太子替他背这口黑锅。
王统领的瞳孔剧烈收缩,额角的汗珠啪嗒砸在朝靴上。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太子在御花园说燕北粮道要稳时的殷切,想起自己信誓旦旦保证末将定当严查的豪情——原来那些严查的指令,早被赵文远截胡,变成了往陶窑运银的密令。
陛下!王统领突然踉跄着跪到丹墀前,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末将被赵文远蒙蔽了!
陶窑三号窖的银锭,末将昨夜亲眼见了,每箱都盖着大魏丞相府的朱印!他抬起头时,额角渗出血珠,赵文远说那是大魏暗桩的饷银,末将...末将怕牵连太子,才没敢上报!
金銮殿内炸开一片抽气声。
萧承泽的玉扳指咔地裂开一道细纹——他分明记得昨日赵文远还信誓旦旦说陶窑是为太子囤的私库,此刻才惊觉自己竟成了替罪羊。
李谌的指节重重砸在御案上,震得青铜仙鹤香炉都晃了晃:好个赵文远!
好个丞相府!他盯着阶下瘫软如泥的赵文远,来人!
将赵文远押入天牢,着大理寺联合御史台彻查此案!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铁索套上赵文远脖颈时,他突然疯了般扑向萧承泽:太子救我!
我都是按您的意思...啊!
住口!萧承泽甩袖避开,玄色锦袍在风里翻卷如乌云。
他看着赵文远被拖出殿门时飞溅的血珠,喉间泛起腥甜——这个蠢货,到最后还要拉他垫背。
李昭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尖,听着赵文远的哭嚎渐远。
他注意到萧承泽腰间的玉佩在发抖,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那台测震仪的指针——这只养尊处优的金丝雀,终于尝到了被棋子反咬的滋味。
李昭。李谌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你查案有功,朕准你暂留京都,协助大理寺办案。
谢陛下。李昭叩首时,袖中那半枚虎符硌得手腕生疼。
他想起西北荒原上冻硬的土块,想起苏晚照在篝火边算粮账时被冻红的指尖——京都的沉水香再浓,也盖不住西北的风里,那股要把人骨头都冻碎的冷。
退朝时已近黄昏。
李昭走出宣德门,晚风卷着宫墙下的槐叶扑在脸上,倒比殿内的沉水香清醒许多。
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那是今早退朝时,陈廷远尚书塞给他的,信封上只写了三个字:赵高贤。
公子。阿蛮从街角的茶摊闪出来,腰间的短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苏姑娘的信到了,说西北的流民已经凑齐三千,等着您回去分地。
李昭望着宫门上斑驳的朱漆,忽然笑了。
他想起前世导师说过:历史的转折点,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泥里。此刻京都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阿蛮,他转身走向街角的马车,去丞相府后巷。
公子要查陶窑?阿蛮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
不。李昭掀开马车帘,看着西边如血的残阳,去看看,那位总在幕后拨弄棋子的先生,今日可还坐得住。
暮色渐浓时,丞相府的飞檐在夕阳里投下巨大阴影,像一只蛰伏的兽。
李昭摸了摸怀里的密信,低声道:太子不过是傀儡,真正操控一切的...到底是谁?
马车辘辘驶远,宫墙上的夕阳终于沉了下去。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京都的暮霭——一场更大的风暴,正随着夜色,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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