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卷着砂砾打在甲叶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赵文远的刀尖在沙雾里抖得更厉害了,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响——二十个士兵围成的半圆阵形,在三十骑铁蹄前不过是纸糊的墙。
为首的骑将摘下斗笠的瞬间,李昭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那道从眉骨贯穿到下颌的刀疤,和柳氏娘子在燕国酒肆里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铁链蹭着囚车木栏发出轻响——红柳花开,这是柳氏说的暗号,可此刻他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金鹰纹牌,突然意识到,来者身份或许比他预想的更棘手。
停!骑将在十步外勒住马,玄铁马蹄在沙地上犁出深沟。
他扯下蒙面布巾,刀疤随着嘴角扯动:燕国王府护卫统领王贺,奉太子殿下令箭。话音未落,一杆镶着金丝的令箭已抛到赵文远脚边,金鹰振翅的浮雕在风沙里泛着冷光。
赵文远的膝盖猛地一弯。
他认得这令箭——太子萧承泽的私印就烙在箭尾,连燕王都特许过见箭如见人。
昨夜还在琢磨怎么黑吃黑的心思瞬间碎成渣,他弯腰去捡令箭时,佩刀当啷掉在地上,震得沙粒飞溅:王...王统领?
太子殿下不是说
说什么?王贺的声音像淬了冰,说让你把质子喂沙暴?他翻身下马,皮靴碾过赵文远的刀背,太子殿下今早改了口谕,说要押回燕京复审谋逆案。
赵副将是要抗令?
赵文远的脸白得像晒透的羊皮纸。
他扫了眼李昭囚车里的锁链,又瞥向王贺身后三十骑——那些人甲胄齐整,马缰上还挂着未干的血渍,显然是刚从某处战场赶过来。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没敢接话,只挥了挥手让士兵退开。
李公子。王贺转身时,刀疤在阳光下泛着暗红,他从怀里摸出铜钥匙,委屈您了。锁链落地的声响惊起几只沙雀,李昭揉着发木的手腕,余光瞥见王贺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比寻常护卫的茧子更厚,该是在战场磨了十年以上。
谢王统领。李昭垂眸整理被磨破的袖口,声音里带了三分劫后余生的颤,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怎会突然...
李公子到了燕京自会明白。王贺把钥匙收进腰间锦囊,动作轻得像在收一件珍宝,太子殿下特意交代,路上要好好伺候。他抬下巴示意亲兵牵来一匹青骓马,马背上搭着簇新的玄色披风,这马脚力好,比囚车快三倍。
李昭翻身上马时,指尖掠过披风里衬——是燕国王府特供的云纹锦,针脚细密得连线头都找不着。
他望着王贺重新戴上斗笠的侧影,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萧承泽是什么人?
原主记忆里那骄纵得连燕王都敢顶牛的太子,会突然想起给质子翻案?
更蹊跷的是,王贺刚才解锁链时,指腹在他腕间磨破的伤口上顿了顿——那动作太像探脉,倒不像是单纯的伺候。
回程的队伍走得很快。
李昭故意落后半马身,看着王贺与亲兵低语时的手势——那是燕军独有的旗语,三短一长,是确认目标安全的暗号。
他摸了摸怀里还没送出的盐引,突然明白过来:萧承泽根本不是要翻案,而是发现了他藏的筹码,想先一步把人控制住。
日头西斜时,队伍在红柳滩扎营。
篝火噼啪炸响,烤羊肉的香气混着沙枣木的甜香飘过来。
阿蛮蹲在火边撕羊腿,突然被火星溅到手背,猛地缩了下。
李昭擦着从王贺那里借来的佩刀,余光瞥见他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腰间的旧布囊——那是原主母亲留下的信物,阿蛮向来宝贝得紧,除非遇到大事绝不会碰。
阿蛮,羊腿烤焦了。李昭用刀背敲了敲铜盆。
阿蛮浑身一震,布囊啪地掉在沙地上。
他手忙脚乱去捡时,李昭看见囊口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像是封信,墨迹晕开的痕迹,很像燕国密信专用的防拆药水。
夜风卷着红柳花掠过篝火,火星子窜得老高。
李昭低头擦刀,刀刃映出阿蛮发白的脸。
他没说话,只是把刀往鞘里一送,咔的脆响惊得营外马群打了个响鼻。
今夜,怕是要睡不着了。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到阿蛮手背时,他又缩了下,这次连羊腿都掉在沙地上。
李昭把佩刀收入鞘中,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阿蛮慌忙去捡羊腿,却被李昭按住手腕。
阿蛮。李昭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红柳木燃烧的轻响,你布囊里的东西,是昨夜捡的?
阿蛮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布囊绳结。
他抬头时,篝火映得眼底泛着水光:公子,我...我不是有意瞒你。
李昭松开手,往火里添了块沙枣木。
火星腾起的刹那,他看见阿蛮袖口还沾着驿站的泥——那是他们今早离开的驿站,离红柳滩足有三十里。昨夜在驿站,你没跟来守夜。他说,赵文远的帐篷在东头,你去西头打水,绕道了。
阿蛮的肩膀猛地一颤。
他蹲下来,把布囊里的东西倒在沙地上——果然是封被防拆药水浸透的密信,墨迹晕成一团,但边角太子府三个字还能辨认。昨夜我听见赵文远跟人说话,那声音细得像女人,可赵文远叫他张公公。阿蛮的声音发颤,他们说...说太子根本没改口谕,派王统领来,是要把公子你...他咬了咬嘴唇,带回燕京灭口。
李昭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三下。
原主记忆里,燕国太子萧承泽最恨质子中有人出头,半年前陈国质子不过多问了句燕军粮草,就被沉了护城河。
他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星,突然笑了:灭口?
那王统领为何给我松绑,还备青骓马?
张公公说...说公子在流放地藏了盐引,太子要先拿到东西,再动手。阿蛮从怀里摸出半截炭条,在沙地上画了个圈,驿站马厩的墙根下,我听见他们数三百车盐。
李昭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藏的盐引确实能换三百车盐,足够武装一支千人队——这是他在流放地用三个月时间,以帮流民换粮为饵,从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
萧承泽能查到这个,说明燕国细作已经渗透到了西北。
夜风卷着红柳花扑来,李昭裹紧玄色披风。
云纹锦的触感贴着皮肤,让他想起王贺递钥匙时那试探的一触——不是探脉,是检查是否有武器。
他伸手按住阿蛮后颈,力度不轻不重:明日你混进护卫队,跟在王贺亲兵里。他从腰间解下个铜铃,听见三长一短的铃声,立刻往东南跑,那里有我安插的暗桩。
阿蛮抓着铜铃的手在抖:公子,我跟你一起...
你要活着把消息送出去。李昭打断他,转身走进帐篷。
月光从破洞照进来,落在他藏在草垫下的檀木匣上。
匣子里除了盐引,还有块羊脂玉佩——是大魏三皇子李澈的信物,当年李昭被送作质子时,李澈偷偷塞给他的。若有难,持此玉去雁门关找守将周平。李澈的话在耳边响起。
李昭把玉佩塞进阿蛮手里:周平是我母族旧部,他手里有三千边军。他指腹蹭过玉佩上的螭纹,若我三日未到蓟阳,你就说...说质子府走水,要借兵救火。
阿蛮把玉佩贴在胸口,重重点头。
帐篷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李昭掀开布帘,看见王贺站在二十步外,斗笠下的刀疤在月光里泛着青。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王贺抱了抱拳,转身消失在沙雾里。
次日启程时,王贺亲自牵来青骓马。
马背上多了个锦缎食盒,掀开是燕国宫膳房的玫瑰酥——原主在燕宫当质子时,最爱的就是这口。李公子尝尝,这是太子殿下特意交代的。王贺笑得谄媚,刀疤却绷得笔直。
李昭捏起块玫瑰酥,指尖沾了点糖霜。
他舔了舔,甜得发苦——宫膳房的糖是西域进贡的,掺不得半点杂质,这分明是驿站厨子的手艺。
他翻身上马,余光瞥见阿蛮混在亲兵里,正低头给马喂豆饼——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一切就绪。
队伍出了红柳滩,风沙渐小。
李昭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燕山,突然勒住马。
王贺催马上前:李公子可是累了?
王统领。李昭指着前方沙丘上的枯胡杨,那树后有人。
王贺的瞳孔骤缩。
他挥了挥手,三个亲兵拍马冲过去,片刻后拖回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是赵文远的亲卫。
汉子喉咙被割开,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密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盐引...灭口。
赵文远这狗东西!王贺抽出佩刀,一刀捅进汉子心口,竟敢背着太子搞鬼!他转身时,刀上的血滴在沙地上,李公子放心,末将定保你周全。
李昭望着王贺染血的刀尖,突然笑了。
他踢了踢马腹,青骓马长嘶一声,率先往东南方奔去。
风沙掠过耳畔,他摸了摸怀里的盐引,想起流放地那片刚种下的青稞——那里有他收拢的三千流民,有苏晚照帮他管着的商队,还有埋在红柳林里的三百车盐。
车队越行越远,李昭回头望向西北。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进沙里的剑。
他低声自语:萧承泽要盐引,要我的命。
可他不知道...我要的,从来不是活着回燕京。
前方,蓟阳城的轮廓已在风沙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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