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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澜轩的书房内,松烟墨的冷香也压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窗外春光正好,十岁的沈锦瑟却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的小苗,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安静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里,纤细的双腿甚至够不着地面。她穿着鹅黄的衫子,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一双酷似亡母的琥珀色眼眸,清澈地望着书案后神色凝重的父亲。

沈万山放下手中的密函,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儿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深沉的怜惜,有难以言喻的忧虑,更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他招了招手。

“瑟儿,过来。”

沈锦瑟滑下椅子,步履轻盈地走到父亲身边,小手无意识地捏住了他深紫色锦袍的袖口一角,这是她失去母亲后养成的微小习惯,寻求一点安心的触感。

沈万山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温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拍她的头,而是指向书房角落里那片被屏风分割出的浓重阴影。

“从今日起,他会跟着你。”沈万山的声音低沉,每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那阴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无声地剥离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玄色劲装好像能吸收所有的光线。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但眉宇间却有着赵越年龄的冷峻,尤其右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浅淡疤痕,像一道凝固的寒霜。他的眼神低垂,落在沈锦瑟脚前的地面上,深邃得如同古井,不起一丝波澜,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沈锦瑟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捏着父亲袖口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她仰起小脸,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本能的警惕,看向父亲:“爹爹,他是谁?”

“他叫陆昭。”沈万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目光却瑞例如鹰隼一般,穿透空气,牢牢锁在陆昭身上,“陆昭,抬起头来。”

陆昭依言抬眼。那一瞬间,沈锦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凝视着,冰冷、沉寂,却又奇异地不带任何恶意。她下意识地往父亲身边靠了靠。

沈万山感受到女儿的瑟缩,心中微痛,但语气却更加斩钉截铁:“记住我的话,瑟儿、陆昭。”他再次转向那沉默如山的年轻护卫,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从此刻起,沈锦瑟便是你的命。护她周全,隔绝魍魉。她若损一丝一毫,你便提头来见!”

“是。”陆昭的声音低沉沙哑,日工砂砾摩擦,却异常清晰坚定。他只吐出一个字,再无多言。那简短的问答里,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他重新垂下目光,姿态恭谨,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刀,收敛光芒,只余下沉默的守护。

沈万山这才低头看向女儿,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歉意的沉重:“瑟儿,以后他会是你的影子。有他在,那些不该靠近你的东西,就再也进不了你的身。”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女儿柔嫩的脸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爹…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学会看,学会走。”

这时的沈锦瑟似懂非懂。她不明白“魍魉”是什么,只觉得父亲的话很重,重得让她小小的胸口有些发闷,她看看父亲疲惫而忧虑的脸,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个重新退入半步阴影中、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陆昭。那沉默的身影,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冰冷而陌生的山峦,横亘在她原本单纯的世界里。

从此,这道沉默的玄色身影,便成了沈锦瑟生命中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他如影随行,悄无声息,却像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柳姨娘那带着甜腻假笑却暗藏针尖的“关怀”,被这道沉默的壁垒挡在了三步之外;府外某些管事探究算计的目光,在这道冰冷视线的扫视下悄然收敛。那些令她本能不安的窥探与纷扰,被隔绝开来。她的身边,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影,和一个注定无法再平凡成长的未来。这份“纯净”,是父亲以最严酷的方式,为她筑起的第一道壁垒,代价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提前宣告终结。她捏着父亲袖角的小手。终究缓缓松开,学者独自面对这片被阴影守护的、不再平静的天地。

开启秘库

汇通堂侧间的小书房里,熏炉里飘着清雅的沉水香,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气息——新墨与旧账册混合的、属于庞大财富运转的独特味道。十二岁的沈锦瑟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身量尚小,几乎被堆积的册子淹没。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描绘花鸟鱼虫的《女诫》或工笔画谱,而是一本本封面朴素的簿册。

第一本是“临安城西三味茶铺甲子三号流水”。数字简单,条目清晰。她握着细小的紫毫笔,蘸着朱砂,在父亲沈万山用墨笔圈出的几处数字旁,小心翼翼地批注着盈亏算计。眉头微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

窗外隐约传来少女们扑蝶嬉戏的清脆笑声,那是庶妹沈若惜和几个伴读丫鬟。沈锦瑟笔尖一顿,琥珀色的眼眸望向窗外那片明媚春光,只一瞬,便又沉静地落回冰冷的数字上。那些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世界。

“看懂了吗?”沈万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者,正是沈家积年的心腹大掌柜。姓周,人称“周老算盘”。

沈锦瑟起身,恭敬行礼:“爹爹,周爷爷。”她指着簿册上一处,“看懂了。此处‘上品龙井’进价偏高,若按售量计,毛利不足两成,反不如旁边的‘雨前毛峰’利厚。应减少‘龙井’进货,或设法压低进价。”

沈万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看向周掌柜。周掌柜捋着山羊胡,点点头,声音温和却透着精干:“小姐慧眼。此铺定位中下,主顾多为贩夫走卒,对‘龙井’这等名茶,品鉴有限,发觉加高。压低进价不易,倒是‘毛峰’利厚易销,确该主推。”他话锋一转,带着考校的意味,“小姐可知,为何明知‘龙井’利薄,此铺仍需少量进货?”

沈锦瑟略一思索,答道:“可是为了撑门面?让主顾觉得铺子品类齐全,有上好之物,即便买不起,也心生向往,更信赖铺子其他货品?”

“正是此理!”周掌柜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深,“小姐通透。经商之道,有时不在单件之利,而在全局之势,在人心所向。”

沈万山在一旁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微动。女儿这份敏锐的洞察力,远比他预期想的要早熟。

真正的“秘库”,远不止于此。

几日后,汇通堂正厅。沉重的雕花大门紧闭,气氛剑拔弩张。里面正进行着一场关于运河新开码头泊位分配的激烈争吵,牵扯数万白银的利益和未来十年的漕运格局。争执声、拍案声隐隐透过厚重的紫檀木屏风传来。

屏风后,沈锦瑟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叠薄纸和炭笔。周掌柜坐在她身侧,声音压的极低,如同在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小姐细听,”周掌柜指着屏风缝隙里隐约可见的一个满面通红、唾沫横飞的中年商人,“此人姓赵,表面上是粮商,实则是替北边某位王爷打理私产的‘白手套’。他争这个泊位,不是为了运粮,而是想借机夹带私盐和关外禁运的皮货!他背后的依仗,是户部张侍郎的小舅子…”

沈锦瑟屏息凝神,手中的炭笔快速在纸上记下关键人名和关系。周掌柜的声音继续,如同庖丁解牛,将屏风前那场看似为公利争执的谈判,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权利庇护、以及游走在律法边缘的灰色交易。

“看那边穿灰绸杉,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掌柜示意另一个方向,“那是扬州通判的远房表亲,看似中立,实则早被对家买通,关键时候会跳出来和稀泥。他儿子在赌坊欠下的巨额债务,就是对方替他抹平的把柄…”

冰冷的数字(泊位价值、预估利润、打点成本)、隐秘的契约(口头约定、利益交换)、对手的弱点(贪婪、私弊、债务)、盟友的底牌(背后的靠山、真正的底线)……这些被常人视为肮脏、复杂、甚至危险的商业密辛,如同浑浊却富含养分的河水,被周掌柜以她能理解的方式,缓缓注入沈锦瑟沉静的心湖。

她不再仅仅是听,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算珠在飞速拨动,将听到的信息拆解、分析、归类、关联。那目光,渐渐褪去了孩童的天真,沉淀出一种洞悉幽微的冷静。

谈判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沈万山最终以雷霆手段和精准的交换条件敲定方案,平息了争吵后,他疲惫地揉着眉心走入屏风后。

沈锦瑟站起身,将手中那张写满关系、利弊、甚至推测对方心理的薄纸,默默递给父亲。纸上字迹虽稚嫩,但条理清晰,重点分明,甚至预判了其中两个关键人物的最终妥协点。

沈万山接过纸张,目光迅速扫过,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抬头看向女儿,那张小脸依旧沉静,眼神却如同打磨过的琉璃,清澈而锐利,清晰地映照出方才那场不见硝烟却刀光剑影的博弈本质。

“瑟儿,你觉得…为父方才最后让出的那半成利,值不值?”沈万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即是考校,也是探寻。

沈锦瑟几乎没有犹豫,声音清晰平稳:“值,那半成利看似割肉,实则是买赵老板背后那位‘王爷’一个袖手旁观,更是堵死了通判表亲搅局的口实。少了这两处掣肘,我们拿下的是整个新码头未来五年最优泊位的独家经营权,长远之利,百倍于此。且…那位王爷得了实惠,短期内不会再指使赵老板在别处生事,剩下的麻烦,亦是无形的利。”

周掌柜在一旁,捋须含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沈万山拿着那张薄纸,指尖微微用力。欣慰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女儿不仅看懂了,更算清了!这份精准的眼光和冷静的算计,远胜许多浸淫商场多年的老手!

然而,在这巨大的欣慰之下,一丝尖锐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刺痛,悄然爬上心头。他看着女儿那双过于沉静、过早映照出世间百态与人性幽暗的眼眸,看着她身上那件与年龄不符的、过于素净稳重的衣裙,再想到窗外那片属于沈若惜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他亲手将女儿推入了这光怪陆离、尔虞我诈的商海核心,用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真相,取代了她本该拥有的烂漫春光。

这份“通透”,是他所求,亦是…他亲手斩断的纯真。沈万山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将那张薄纸仔细折好,放入怀中,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很好。”

转身离开时,他的背影在沉水香的氤氲里,显得格外沉重。开启秘库的钥匙,已经交到了女儿手中,而门后那个庞大而复杂的世界,正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