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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下的土地坚硬而冰冷,月光吝啬地洒下,仅能勉强勾勒出苏影脚踝的轮廓。再往下,本该是影子忠诚追随的地方,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无——仿佛那点微光,也被这诡异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一丝风都没有,寂静沉重得如同湿透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荒村之上。唯有远处村中心方向,偶尔爆开几声松木燃烧时特有的、沉闷的噼啪脆响,像某种不祥的心跳,固执地穿透死寂,敲打着苏影紧绷的神经。

拾影节。又到了拾影节。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伪善意味,在苏影干裂的唇舌间无声滚动。他的胃袋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下坠。每一次这个日子降临,都意味着新一轮的恐惧和驱逐。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已经飘了过来,是影子在火焰中挣扎扭曲、最终化为虚无时散发出的气息。今年的气味,似乎比往年更加浓烈,更加贪婪。

他蜷缩在村外废弃地窖最幽深的角落,后背紧紧抵着冰冷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土墙。地窖口被几块腐朽的木板勉强遮挡着,缝隙里透不进一丝月光,只有绝对的、能将人溺毙的黑暗。角落里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浅浅一层发霉的糙米,是他仅存的、不知能撑多久的口粮。墙壁上,一道道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用指甲和碎石划下的,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唯一能记录时间流逝的方式。

每一道刻痕,都记录着一次死里逃生,记录着一次被唾沫和石头驱赶的屈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影秽”——没有影子的人,被认定是世间一切污秽与不祥的根源,是必须被彻底“净化”的毒瘤。村里那个永远穿着浆洗得发硬、白得刺眼的粗麻布袍子的老祭司,总在祭坛上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诅咒着“无影者”,称他们是窃取光明的窃贼,是灾祸的种子。村民浑浊的眼睛里,便只剩下纯粹的、被恐惧催生出的憎恨。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地窖上方炸开!紧接着是木板碎裂的刺耳噪音,混杂着粗野兴奋的吼叫。

“找到了!那秽物就在下面!”

“快!别让他跑了!今年的祭品有了!”

浑浊的光线和呛人的灰尘瞬间灌入狭窄的地窖。苏影猛地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唯一透光的缺口——那被粗暴砸开的入口——不顾一切地撞了过去!

“抓住他!”

“堵住!”

几只布满老茧、沾满泥污的手带着风狠狠抓来。苏影瘦削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矮身,险之又险地从几条手臂的缝隙间钻了出去。肩膀狠狠撞在入口边缘粗糙的木茬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却不敢有丝毫停顿,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地面。

刺骨的夜风立刻裹住了他单薄破烂的衣衫。眼前是令人窒息的景象:整个村子仿佛被点燃了,无数火把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将一张张扭曲狂热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他们层层叠叠围堵在废弃地窖的周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宗教献祭般的疯狂光芒。老祭司站在人群最前方,高举着一根缠绕着黑色荆棘的骨杖,杖头镶嵌的浑浊水晶反射着妖异的火光,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念诵最终的审判词。

“抓住他!献给影火!”不知是谁狂吼了一声。

人群瞬间沸腾了!火把汇成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带着要将一切焚尽的灼热,朝着刚刚爬出地窖、立足未稳的苏影猛扑过来!灼热的气浪几乎燎焦了他的眉毛,皮肤被烤得生疼。

跑!必须跑!

苏影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村外那片唯一可能提供庇护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黑石林冲去!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地面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微微震动。火把的光芒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他的背影,每一次跳跃都将他投在崎岖地面上的影子(不,他没有影子,那只是光与影的错觉)拉长、扭曲,仿佛随时要将他吞噬。碎石和土块不断砸在他的后背、腿上,带来阵阵钝痛。肺叶像个破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站住!秽种!”

“烧死他!”

疯狂的叫嚣声越来越近。苏影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扎进了黑石林的入口。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森然矗立,瞬间将大部分追击者的火光隔绝在外,只留下晃动的、鬼魅般的光斑在石壁上跳跃。

然而,危险并未远离。一个格外粗壮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仗着蛮力硬是挤开同伴,死死咬在苏影身后,距离不断缩短。他手里挥舞的,不是火把,而是一柄沉重的、刃口闪烁着寒光的柴刀!

“小杂种!看你往哪儿跑!”壮汉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杀意,在狭窄的石隙间轰然回荡。

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朝着苏影的后颈狠狠劈下!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奇异的力量毫无征兆地从苏影身体最深处猛然爆发!那不是肌肉的力量,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一种冰冷、粘稠、仿佛来自深渊之底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滞。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完全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拧转身躯,那只沾满泥污、骨节分明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和角度,朝着壮汉因全力劈砍而暴露在前的、剧烈晃动的影子——那团在地面上随着火光摇曳的、最深沉的黑暗——闪电般地抓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了某种东西。

冰冷,滑腻,像深潭底部浸泡了千年的水草,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的凝滞感。仿佛那不是虚无的光影,而是某种具有实质的、活着的……流体金属?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玻璃上刮擦,骤然撕裂了石林中的死寂!声音的源头,正是那个举刀的壮汉!他脸上的狰狞和杀意瞬间凝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和恐惧所取代。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又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手中沉重的柴刀“哐当”一声脱手掉落,砸在岩石上溅起几点火星。他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地摔在冰冷崎岖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茫然地对着虚空,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

而苏影,保持着那个诡异后抓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的指尖,残留着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深入骨髓。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壮汉倒地位置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本应是壮汉影子所在的地方。

现在,空无一物。

只有被火把余光勉强照亮的一小片粗糙沙地。

不,并非完全的空!就在那片空地的边缘,一团极其浓郁、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正在……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被强行剥离、痛苦痉挛的黑色软体生物,在地面微弱地起伏、抽搐。边缘时而模糊,时而凝聚,如同濒死的墨汁在宣纸上挣扎。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衰败和绝望气息,正从这团诡异的黑暗物质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冰冷地缠绕上苏影的脚踝。

“呃…呃…”地上的壮汉还在无意识地抽搐,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喉咙里漏出的、破碎的呜咽。他的生命力,正随着那团被剥离的、抽搐的影子一起,飞速地流逝。

时间仿佛静止了。身后追击者的喧嚣、火把的噼啪声、风声……一切背景噪音都潮水般退去。苏影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地上那团诡异抽搐的黑暗,以及壮汉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空洞的倒气声。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触碰过影子残余触感的手指间悄然生出,逆流而上,缓缓注入他冰冷、疲惫、濒临崩溃的身体深处。这暖流如同久旱荒漠中渗出的甘泉,所过之处,刚才被石块砸中的肩背疼痛迅速减轻,如同被无形的温柔之手抚平;因剧烈奔跑而撕裂般疼痛的肺腑,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也奇迹般地舒缓下来,呼吸不再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变得顺畅而清凉;甚至连被火把燎烤得灼痛的皮肤,也感到一阵舒适的清凉。更令他震惊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正伴随着这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中悄然滋生、蔓延,驱散了长久以来的虚弱和沉重。

这力量……这充盈感……

苏影的目光,缓缓地从自己微微颤抖、仿佛蕴含着新生的手指,移向地上那团仍在微弱抽搐、散发出绝望气息的浓郁黑暗。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带着冰冷而令人颤栗的明悟,清晰地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能……吸收它们。

他能吸收这些影子!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剥夺,都将带来力量,带来生机,带来……新生!

“嗬……嗬……”地上壮汉的呜咽终于彻底断绝,身体停止了抽搐,只剩下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对着漆黑的夜空。那团属于他的、浓稠如墨的阴影,也停止了抽搐,静静地匍匐在地,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但那股精纯的生命能量,依旧在无声地诱惑着。

苏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伸出那只刚刚剥夺了一条性命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向那团静止的、代表着一个生命彻底消散的黑暗物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粘稠的实质感时——

“在那边!快!抓住他!”远处,追兵的怒吼和火把的光芒再次穿透石林的缝隙,迅速逼近!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清晰。

苏影的动作骤然顿住。他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石壁上映照出跳跃的、越来越近的火光。追兵来了。更多,更疯狂。

然而,这一次,他眼中那长久盘踞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却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黑石林深处万年寒冰般的……幽邃。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扫过那团等待被汲取的浓稠黑暗,最后,越过嶙峋的石柱,投向那些在火光中影影绰绰、正嘶吼着扑来的身影——每一个身影脚下,都拖曳着一条属于他们的、在火光中疯狂跳跃舞动的……影子。

那是力量。是食物。是通往生存的唯一路径。

原来如此。

苏影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的字句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洞穿宿命的冰冷寒意,瞬间冻结了身周燥热的空气:

“原来……我才是真正的禁忌。”

指尖,再无犹豫,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彻底没入了地上那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