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塔最深处,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石壁如同巨兽腹腔,森然闭合。四周的光线早被血雾与业火残焰蚕食,天地只余赭红与黯影交缠。劫玉碎片钻心作痛,林小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横在眼前的,是一面突兀浮现的血色墙壁,似乎吞噬着塔心残存的一点生气。
他没法不注意到脚下的阴影——像夜潮一般蔓延,沿着已裂成蜘蛛网的地砖缠绕上来,一触即化为血泊,倒映着每个人瘦削、狰狞的脸。
“怎么回事?”加叶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绷紧,摄魂铃静静悬在指间,铃舌却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碎裂的斑驳铃身倒映着一行又一行鲜红的古字,像被刀刻入石肉之中。
特木而缓缓靠近石壁,苍狼独瞳在昏光下泛起冷芒,猩红与莹蓝交错,“那不是壁画,”他低声呢喃,“是血——血书。”
的确,那分明是血。它拼凑成冗长密集的文字,蜿蜒盘旋,将众人团团围困。林小叶踉跄一步,勉强定住身形,下意识摸上自己左脸,刚刚蔓延的新尸斑尚存余温,阵阵麻痹。
“别碰。”季火邪突然抓住他手腕,声音冷得像长夜里的一道雷。只不过他左臂的鳞纹已扩散至肩胛,露出隐约发蓝的光芒,眉宇间的痛苦一览无遗。他的另一只手紧攥着劫玉碎片,那股灼灼的妖气似在等待最后的释放。
这一瞬间,塔心静默,只有墙壁上的血书在缓缓渗透,仿佛流动着每个人的旧日记忆。
“……你们看,那是我们的名字。”林小叶哑声道,指尖颤抖。
果然,鲜血刻画下的符号扭曲成他们熟悉的字迹——林、季、特木、加叶兰、武田。每个名字下方,皆附带一串久久不能散去的罪状,像是为他们秘密铺就的深渊。
武田鬼诸跪坐于地,双目呆滞,妖刀血饮横在膝上。百鬼的残影环于他身侧,仿佛无数鬼魂攀附在他骨骼每一寸。“鬼诸。”林小叶生硬地唤他,声音藏着一丝警惕。
“……刀主,武田家,流放之日,百鬼之夜。”武田突然低声吟诵,舌尖微微颤动,仿佛在咀嚼苦涩的铁锈。“我背叛了同门,当夜百鬼燎原,家徽成灰。我被逐出家门,成为替罪羔羊。你们,都是因我才卷入业火的……”
此刻,血书中的画面渐次显影。刀光无声掠过,昔日主家猎猎垂幡在腥风中燃烧,武田跪地,身畔刀鞘崩裂,百鬼长街夜行,魑魅魍魉互相扯咬。他被一群绸衣男子踹倒在地,身后挽刀妇人冷笑离去,而妖刀血饮刺入胸膛,将他钉死于诅咒边缘。身旁的竹制枷锁、血书的判词,彼此缠绕,仿佛注定了轮回的宿命。
武田的呼吸渐渐沉重,双瞳中忽有清明浮现。他艰难地撑起身,将刀插入地板,嘴唇发白,“我记起来了——那一夜的背叛,是我为护家所为,却反遭抛弃。百鬼因我而出,咒我终生不得解脱。至今都戴着那枷锁……”他低首苦笑,苍凉中竟有一丝解脱。
特木而凝视血书,血色的狼瞳仿佛映照出千年前雪原的腥风苦雾。他循着自家古老的族语,艰难地拼读出另一段血文:
“特木而,北地守境人之后……先祖以冥狼之血为祭,助骨塔血祭之阵暗中成形,只为换取家族不灭。轮回累世,血债难赎。”
他的指节发白,嘴角一动未动。良久,他低声道:“我祖上……竟参与了此塔的罪孽。无怪这枷锁绕在我们血脉上,永难散尽。”
沉默里,林小叶的尸斑又深了几分。他呆呆盯着血书,那上头跳动的笔迹赫然写着:
“林氏血祭·傩戏班遗孤。傩巫逆祭,误导阴童……助业火成劫……”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声音带着讥诮:“我是本该死的人,可偏偏活到了现在。活着,就是替那些死去的献祭者偿命吗?”
加叶兰的手指微微发抖,青铜铃再度颤响。她知道,下一个血书必然指向自己。果然,墙上凸现出一行字:
“叶兰,西域圣铃,摄魂自残,轮回折寿……引彼众归塔心,碎命为引。”
她缓缓合上双目,呼吸徐徐。“每摇一次铃,折我一命。可到头来,是为了完成骨塔的咒术……我们,到底算什么?”
众人似乎被血书钉死在此地,每个人的前世今生、恩仇刀债,毫无遮掩地摆在壁上,成为永劫的罪证。谁也无法从中抽身。
忽然,季火邪捂住左臂,痛苦的低吼冲开沉沦的死气。他身上业火符文重燃,灼灼烈焰直冲云霄,幻形成巨龙虚影。“够了……”他喘着粗气,声音像铁块在火中爆裂,“骨塔要我们偿命,可我偏要赌上一切。”
一时间,妖气、业火、百鬼咆哮、骨塔法则疯狂搅动。劫玉碎片在他手心燃起嗡鸣,像要扯断众人最后一丝清明。他的双瞳开始变得阴蓝,隐现龙纹,声音逐渐冷峻:“血祭,也许只有沧龙之妖能终止。”
林小叶倏然抬头,抖着声音劝道:“你疯了吗?用沧龙之力?你不是说过——妖性一旦吞没你,人就死了!”他努力想冲上去,却被数道阴影扯住脚踝,那是百鬼之力的残响。
“我别无选择。骨塔的罪孽,终须有人承受。”季火邪咬牙,灵气沉入丹田。沧龙虚影逐步凝实,血影缠绕,隐约可见体内妖力滔滔,一旦解封,那就与沧龙彻底合一,再无回头之路。
加叶兰按住季火邪肩,声音冷静却透着底层的悲悯:“你要的不该只是终结因果。妖力一旦彻底觉醒,就连命运之书也未必会承认你的存在。你会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连名字都留不下。”
“我信。”季火邪脉搏狂跳,目光直视加叶兰,无惧无悔,只剩灼烧一切的决意。“人世百劫,终归一劫。不如用妖的力量,斩断枷锁。”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腥风卷起凛冽血腥,塔心墙壁的血色符文全然活转,并迅速攀上骨壁,将四人团团围住。百鬼哭嚎穿透每一块石砖,刀主之灵、亡魂、祭司的幻影再现,彼此猛击魂魄边界。
特木而单膝跪地,苍狼瞳透出浓烈的愧色。他伸手抚住墙壁上的血文,坚决道:“我们祖上既有罪孽,今日我自愿守护、赎偿,不会再让血祭重演。”他强忍残躯的剧痛,额头抵着冰冷石壁,残余的狐狸灵力化为锁链,逆命而上,试图封印血文。
只听“嗡”的一声,苍狼之魄与百鬼之潮短暂相抵,一道蓝光贯穿骨塔空间,勉强撕开一条生路。然而这缕蓝光随即被业火妖影蚕食,空间震荡,地裂如蛇信突起,又有新的符号在石砖中跳跃,直指众人命运最隐秘的历史。
林小叶猛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他眯起眼,看清符号的交错在——劫玉碎片早融入每个人体内,经脉流转间似有人在操控。他低喝:“别相信血书!那是骨塔法则混淆记忆。它要让我们崩溃、迷失自我,永远困在这里。”
加叶兰目光一凝,青铜铃于掌心怒震,音波一圈圈扩散,将部分血色符号震散。她拢声低呼:“每个人,都不是单一的罪。他们强迫我们承认罪过,是想让我们用自毁完成最后的血祭。只有——”
话音未落,墙外百鬼又起,一道妖火飞扑向季火邪。他毅然松手任妖力炸裂,沧龙幻影仰天长啸。顷刻间,骨塔地基犹如沸腾的大海,碎石崩溃,空间不停坍塌。
武田突然拔刀,带着某种只属于人的绝望与清明,将百鬼之气尽数推回体内。他的声音陡然中正:“我曾是鬼,但我也可以是人。”
“我们都不是孤身一人。”林小叶断然收起最后的尸斑之力,将半张傩面脱下,神情坚毅,双唇紧抿,“骨塔的因果,既然咬着我们不放,那就一起杀出个生天!”
众人于腥风血书下向前踏出一步,彼此的命运锁链在这扭曲的空间中交织,血色的墙壁轰然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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