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杂着腐叶和泥土腥气的空气,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陈树火烧火燎的肺里。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像一头被狼群撕咬后侥幸逃脱的幼鹿,在弥漫着稀薄白雾、光线昏暗的杂树林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脚下的触感湿滑粘腻,腐烂的落叶层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尖锐的石块。他赤着的双脚早已被划破,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暗红血迹的泥印,火辣辣的疼痛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却丝毫无法压过那深入骨髓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身后那栋如同巨大棺椁般的老房子,早已被浓密的树影和飘荡的白雾吞噬,消失不见。但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粘稠的、冰冷的、带着非人恶意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背上!仿佛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到那片蠕动的、如同活物的黑暗,或者……是父亲那双充满疯狂与绝望的眼睛!
父亲……最后那声撕裂般的嘶吼——“别让它碰到镜子!”——还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荡。还有门缝下渗入的、活着的黑暗,那伸向镜子的、贪婪扭曲的黑色触手……以及……他自己在镜中那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我是谁?镜子里消失的……是什么?父亲埋掉的……又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脚步踉跄,险些被一根凸起的粗壮树根绊倒。他猛地用手撑住旁边一棵湿漉漉、布满苔藓的树干,粗糙冰冷的树皮摩擦着他掌心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这片林子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密。参天的树木枝叶交错,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即使在清晨,也显得异常昏暗阴森。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如同幽灵般在粗壮的树干间无声地流淌、缠绕,视线被严重压缩,只能看到前方十几米内扭曲的树影。空气死寂得可怕,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粗重、混乱的心跳和喘息声,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脖颈。
他强迫自己松开抓住树干的手,沾满泥泞和血迹的手心一片狼藉。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死寂得如同坟墓的林子!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如果还能称之为方向的话——朝着雾气相对稀薄、似乎有微弱光线透入的一侧,咬着牙,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体的疼痛、失血的眩晕、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雾气缭绕的林地深处,似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树木。
是一些低矮的、形状怪异的隆起物,散乱地分布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空地中央的雾气似乎也稀薄了一些。
陈树的心猛地一紧,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更慢。他像一只受惊的猫,弓着腰,借着树干和浓雾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空地边缘靠近。
距离越来越近。那些隆起的轮廓逐渐清晰。
是土堆。
一个个大小不一、明显是人工堆砌起来的土堆。有些很新,泥土的颜色深褐湿润,边缘还残留着铁锹拍打的痕迹;有些则很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死的藤蔓,几乎与周围的地面融为一体。这些土堆杂乱无章地散落着,像一片被遗忘在密林深处的……坟场。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新鲜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腐败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和父亲手腕上的味道,和昨晚窗外那个土坑的味道……如出一辙!
陈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昨晚的景象疯狂地涌入脑海:父亲佝偻着腰,在惨淡月光下,用铁锹将那个穿着他校服的“东西”深深埋入土里……而眼前这些土堆……
一个冰冷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浮现——父亲埋掉的“东西”,不止昨晚那一个!在这片密林深处,在这片诡异的土堆下……埋着更多?!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惊恐地扫过这片无声的“坟场”。就在这时,他的视线猛地被空地边缘、靠近他藏身树干不远处的几个土堆吸引住了。
那几个土堆非常新,泥土的颜色几乎是湿黑的,明显是刚刚堆砌不久。其中一个土堆的边缘,散落着几缕……毛!
不是人的头发。是动物的毛。灰黑色的,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粘在翻出的湿泥上。旁边另一个小土堆旁,则散落着几片破碎的、带着鲜艳色彩的羽毛——像是某种鸟类的。
活物!
父亲埋掉的……还有活的动物?!
陈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父亲那张写满疲惫和疯狂的脸,那双浑浊而偏执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了什么?!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空地中央、雾气最稀薄处的一个东西!
那东西半埋在泥土里,只露出一小部分。不是土堆。
是……一面镜子!
一面破碎的、边缘扭曲的梳妆镜!镜框是廉价的塑料,早已褪色变形,沾满了污泥。镜子的大部分镜面都碎裂了,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只有一小块巴掌大的碎片还勉强粘在框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惨淡、扭曲的微光。
陈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镜子!又是镜子!
父亲十二年前笔记里的警告——不能砸碎镜子!砸碎了,“它”就真的完全出来了!
而眼前这面被遗弃、被半掩埋在泥土里的破碎镜子……
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病态好奇的力量,驱使着陈树。他像着了魔一般,忘记了脚底的剧痛,忘记了身体的疲惫,甚至暂时忘记了身后那无形的、冰冷的窥视感。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梦游般,朝着空地中央那面破碎的镜子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冰冷的湿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了镜子前。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铁锈般的气息,从破碎的镜框上散发出来。
陈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块仅存的、布满裂痕的镜面碎片。
镜片碎裂的纹路像一张扭曲的蛛网,将倒映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它映照出他身后雾气缭绕、扭曲变形的树林,映照出那些散乱隆起的、如同坟冢般的土堆……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块布满裂痕的镜片中心,在那无数道扭曲纹路的交汇点……映出的,不是他身后空地的景象。
映出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极度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像在水中浸泡了太久。长长的、湿漉漉的黑发如同海藻般缠绕着脸颊和脖颈。她的眼睛……空洞!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色窟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绝望地哭泣。这张脸,被镜面的裂痕切割、扭曲,显得无比狰狞,却又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熟悉感?
陈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张脸……这张脸……他一定在哪里见过!是在……家里那张唯一被父亲收起来的、落满灰尘的旧照片里?!
是……妈妈?!
就在他认出这张脸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镜面碎片中爆发出来!如同实质的冰流,狠狠撞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镜中那张女人苍白空洞的脸,嘴唇猛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陈树脑子里却像被强行塞入了一段冰冷、绝望、带着无尽悲伤和恐惧的呓语:
“…跑…孩子…快跑…别回头…它…要出来了…它在镜子里…看着我…它…要代替…所有人…”
呓语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陈树的全身!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粘腻的泥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冰冷的、绝望的呓语却像是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它”要出来了!在镜子里!要代替所有人!
昨晚父亲埋掉的穿着校服的“他”!镜子里消失的倒影!门缝下渗入的活着的黑暗!还有眼前镜中母亲那张苍白空洞、无声呐喊的脸!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来自破碎镜中的、绝望的呓语,猛地串联在了一起!一个冰冷、黑暗、令人窒息的真相轮廓,如同从深渊中升起的冰山,带着毁灭性的寒意,缓缓浮现在陈树濒临崩溃的意识边缘!
父亲不是在埋葬“东西”……他是在……喂养镜子里的“它”?用那些……活物?甚至……用镜子里消失的“人”?!
而“它”……要出来了!要代替所有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爬,想要远离那面破碎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镜子!视线慌乱地扫过周围那些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土堆——那下面埋着的,真的是动物的尸体吗?还是……别的什么?那些曾经在镜子里……消失的“人”?!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无数细沙摩擦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那片浓密的雾气深处传来。
不是风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带着粘稠的湿意,正贴着冰冷的地面……无声地……滑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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