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消毒水，还有劣质橡胶地板被反复摩擦后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焦糊味儿，浓烈地混合在一起，直冲鼻腔。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拉扯着肺叶。
我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炽灯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得视网膜生疼。视野里晃动着模糊的色块，耳膜嗡嗡作响，灌满了篮球砸在地板上的沉闷“砰砰”声，夹杂着鞋底与硬木地板的刺耳刮擦，还有粗重的喘息。
这里不是医院。没有消毒水的冰冷，也没有车祸后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残留在神经末梢。身体沉重，却又充满一种陌生的活力。我下意识地低头，摊开手掌。一双骨节分明、属于少年的手。麦色的皮肤，掌心覆盖着薄薄一层新磨出的茧子，指尖残留着橡胶颗粒的触感。手腕纤细，却隐隐透出肌腱的线条。视线顺着小臂往上，是合身的、略显陈旧的芝加哥公牛队训练背心，红黑配色，肩部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撞着我的意识。
我叫林岩。是来自蓝星的顶尖篮球训练师。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再然后…
林岩，十七岁，一位远赴北美的华裔少年。父母早逝，在芝加哥的亲戚家寄人篱下。凭着在街头球场打出的零星名气，加上亲戚托关系死命塞进来的“试训”机会，今天是他第一次踏进芝加哥公牛队的圣地——联合中心球馆的训练场。卑微，渺小，像一颗随时会被弹开的尘埃。
“嘿！菜鸟！发什么呆？球来了！”一声粗鲁的吼叫伴随着破风声砸过来。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甚至没完全看清篮球的轨迹，身体已经像一张拉满的弓，左脚为轴，腰腹猛地一拧，右手闪电般探出——啪！一声清脆的响声，那颗高速飞来的篮球被我稳稳抓在掌中，纹丝不动。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流畅。吼叫的来源是公牛队那个以凶悍防守著称的“打手”大前锋查尔斯·奥克利。他显然愣了一下。他旁边的几个替补球员也投来略带诧异的目光。在这里，能干净利落接下奥克利“打招呼”球的新人可不多。
不过，这丝诧异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奥克利撇了撇嘴，脸上很快又堆满了那种混合着轻蔑和审视的神情。他像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商品，目光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在我这张明显带着东方血统的脸上——来回扫视。
“黄皮肤小子？”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个正在做拉伸的球员听见，“跑错地方了吧？这儿可不是唐人街的洗衣房。”几个球员跟着哄笑起来，训练馆角落里的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周围的哄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麻的痛感。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混合着好奇、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钉在原地。空气里弥漫的汗水和橡胶气味似乎更加浓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陌生的神经末梢。属于“林岩”的十七岁身体里，属于“林岩”的三十岁灵魂正在咆哮。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前世积累的无数关于篮球的认知、经验和近乎偏执的骄傲，从灵魂深处轰然燃起。
篮球。只有篮球。
我的视线穿透了那些哄笑的面孔，如同利箭，牢牢钉在训练场另一端那个身影上。
他独自占据着半块场地，仿佛自带光环。每一次胯下运球，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急停跳投，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和教科书般的精准。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无声无息。他就是风暴的中心，是这片篮球圣地的绝对主宰——迈克尔·乔丹。
他刚刚完成一记标志性的后仰跳投，橘红色的篮球刷网而过，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他落地，姿态舒展而从容，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那眼神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睥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神性的傲慢。他看到了我，一个穿着公牛训练背心、却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的陌生少年。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扫过一件训练器材，随即移开。
那漠然的一瞥，比奥克利的嘲讽更甚。
就是现在！身体里的血液如同滚烫的熔岩。属于顶尖训练师的理智和属于挑战者的疯狂在瞬间达成共识。我动了。没有丝毫犹豫。右手五指猛地一拨，篮球如一道橘红色的闪电，高速旋转着，带着破开空气的锐响，穿越整个训练场，精准无比地飞向乔丹——不是传到他手中，而是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力量，重重地砸落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瞬间变得嘈杂的训练馆里异常突兀，像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声音——运球声、交谈声、哄笑声——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空气凝固了。乔丹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微微低头，看着在自己脚边弹跳了几下、最终滚到一边的篮球。然后，他抬起眼，那双著名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终于真正地、完整地落在我身上。那里面不再是漠然，而是审视，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探究。
“迈克尔！”我的声音在寂静的训练馆里异常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压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敢不敢打11分？”
“一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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