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玻璃碎片深深嵌入姜淮的掌心,像某种残酷的烙印。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引来一阵锐利的痛楚,沿着手臂神经直刺心脏,又猛烈地撞回来。但这痛楚,竟成了此刻唯一能将她从灭顶的虚无中暂时拽回的锚。她死死攥着那个破碎的相框,指关节绷得惨白,仿佛只要松开一丝缝隙,那些被裂痕分割的面孔——沈晏宇、林莫、江斯年、许眠、陆殊鸿,还有她自己——就会彻底化作齑粉,被废墟深处刮来的、裹挟着铁锈和焦糊肉味的冷风彻底吹散。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蒙尘的相框玻璃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照片里沈晏宇那被蛛网裂痕割裂开来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上。泪水混着掌心渗出的血,在玻璃碎片上蜿蜒流淌,变成一种浑浊的、污秽的粉红色,一点点侵蚀着那张曾经鲜活的脸庞,如同缓慢而残忍的溶解。
“沈晏宇……”破碎的名字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喘息。她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玻璃残片上,企图用那尖锐的冰凉压住颅腔内山崩海啸般的轰鸣。没用。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堵塞着她的胸腔,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变成徒劳的挣扎,喉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窒息感如影随形。世界在她无声的、剧烈颤抖的恸哭中,彻底扭曲、塌陷、沉入无边黑暗。那些名字,那些她曾刻在骨子里的名字——沈晏宇、林莫、江斯年、许眠、陆殊鸿——在心底无声地翻滚、燃烧,最终化为灼痛灵魂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废墟的尘埃里仿佛失去了意义。直到一声尖锐得如同裂帛般的嘶鸣撕裂了死寂,由远及近,带着毁灭的呼啸狠狠砸落在不远处!
轰——!
大地在脚下狂暴地痉挛。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尘土和炽热的金属碎片,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姜淮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掀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后背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边缘锋利的混凝土断面上。剧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喉头泛起浓重的腥甜。
呛人的硝烟和尘土瞬间灌满了口鼻。她蜷缩在瓦砾堆中,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后背的剧痛和掌心嵌入的玻璃碎片,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沉沦的悲伤,她挣扎着,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捂住口鼻,指缝间全是黏腻的尘土和血污。
炮击的余波尚未平息,更密集的爆炸声便如同死神的鼓点,再次冷酷地敲响。炮弹破空的尖啸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恶鬼在头顶盘旋狞笑,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脚下大地的又一次剧烈抽搐。碎石和瓦砾像暴雨一样簌簌落下,砸在她蜷缩的身体周围,扬起更多令人窒息的烟尘。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颤抖、碎裂。头顶的天空被浓烟和火光染成一种病态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块。炮火的光芒在烟尘的间隙里明灭不定,每一次闪光,都短暂地照亮这片被彻底摧毁的炼狱——扭曲的钢筋像垂死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断壁残垣呈现出被暴力撕裂后的狰狞姿态,远处尚未完全倒塌的楼宇框架在浓烟中若隐若现,宛如巨大的墓碑。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呛人的硝烟,刺鼻的焦糊味,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蛋白质烧焦的恶臭。这气味无孔不入,死死缠绕着每一个试图呼吸的人。
就在这片地狱图景的边缘,姜淮的目光,被炮火短暂映亮的瞬间,死死钉在了一个方向。大约几十米外,一栋半边坍塌、摇摇欲坠的居民楼残骸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动作在晃动。
那是一个孩子。
小小的身体被掩埋在沉重的混凝土碎块和断裂的预制板下,只有一只沾满灰尘和暗红血迹的小手,还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那孩子似乎还活着,那只小手极其缓慢地、无力地在空气中抓挠着,每一次微小的动弹,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
姜淮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攫住!她想动,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剧烈的疼痛,提醒着她自身的极限。那孩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每一次炮火震动,都有更多的碎石簌簌落下,将他暴露在外的半个脑袋埋得更深一些。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斜刺里一个相对稳固的掩体后冲了出去!那是一个穿着残破迷彩服的士兵,身影在弥漫的硝烟和闪烁的火光中显得模糊而迅捷。他目标明确,直扑向那个被掩埋的孩子。
就在他距离那堆废墟仅剩几步之遥时,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迫击炮弹尖啸声骤然划破空气!
“隐蔽——!”一声嘶哑的狂吼不知从何处响起,充满了绝望。
轰隆!!!
炮弹精准地在那士兵和孩子的方向炸开!一团炽烈的火球瞬间膨胀、吞噬!震耳欲聋的巨响让姜淮的耳朵瞬间失聪,只剩下尖锐的蜂鸣。狂暴的气浪夹杂着滚烫的碎石和致命的金属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而过!
烟尘稍稍散去。
姜淮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泪水、血水和尘土糊住的视线望去。
那个士兵的身影消失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冒着黑烟的焦黑弹坑。几块染血的迷彩布片散落在边缘,像垂死蝴蝶的残翼。弹坑边缘,那只孩子的小手,也彻底不动了。一小股暗红的液体,正从压着他脑袋的碎石缝隙里,无声地、缓慢地蜿蜒流下,渗入焦黑的泥土里。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姜淮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死亡就在眼前,如此迅捷,如此彻底,如此……毫无意义。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缩进身下冰冷的瓦砾堆里。那只握着破碎相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掌心嵌入的玻璃碎片割得更深了。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汗,沿着手腕流下,浸湿了相框边缘。照片上沈晏宇那被泪水、血水和灰尘弄得污浊不堪的笑容,在指缝间若隐若现,像是对眼前这残酷地狱最刺眼的嘲讽。
一个声音在她冰冷麻木的意识深处嘶喊:离开这里!逃!活下去!哪怕像老鼠一样在废墟里爬行!这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灼热的求生欲,几乎要压垮她的理智。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另一张脸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撞入她的脑海——陆殊鸿。不是照片上那个眼神亮晶晶、带着点促狭笑意的陆殊鸿,而是他最后的样子。就在三天前,也是在一次同样猛烈的炮火覆盖下。他为了掩护她和另外两个技术兵转移一组关键的后勤通讯设备,被一颗大口径榴弹爆炸的冲击波直接掀飞,狠狠撞在了一堵断裂的水泥承重墙上。
姜淮当时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她亲眼看着他像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从墙上滑落,留下大片刺目的、放射状的血迹。他躺在地上,身体以一个完全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扭曲着,眼神涣散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嘴里不断涌出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他努力想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生命的火花在他年轻的眼眸中迅速熄灭,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陆殊鸿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空洞、迷茫,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困惑,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那个眼神,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姜淮被求生本能包裹的心脏。逃?逃去哪里?逃出这片废墟,外面依旧是永无止境的战火和屠杀。她又能逃多久?像陆殊鸿那样,在某一次毫无预兆的炮击中,带着满心的不甘和困惑,变成一堆无人认领的焦骨?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伤和更强烈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萌生的怯懦。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硝烟味的空气灌入肺叶,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却奇迹般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被血和泪浸透的破碎相框。照片上,沈晏宇的笑容被裂痕割裂,林莫安静的侧脸模糊不清,江斯年搞怪的表情只剩半张,许眠嘴角的弧度被污迹掩盖,陆殊鸿亮晶晶的眼睛彻底暗淡……还有她自己,那个羞涩地看向沈晏宇的自己。
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笑容,都被这该死的战争像垃圾一样碾碎了!
凭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愤怒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像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这愤怒瞬间烧干了她的眼泪,压倒了身体的疼痛和恐惧,甚至盖过了那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它熊熊燃烧着,带着玉石俱焚的炽热,将她整个灵魂都点燃了!
她不再颤抖。她猛地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尘埃,望向炮火更加猛烈、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市深处。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火焰在燃烧。那是对毁灭一切的战争的刻骨仇恨,是对夺走她所有挚爱的敌人的滔天杀意!
活下去?不。有些东西,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相框,任由那些玻璃碎片更深地刺入皮肉,仿佛要用手心的剧痛来铭记这一刻的决心。鲜血顺着相框边缘滴落在身下的瓦砾上,迅速渗入焦黑的尘土,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
临时指挥部深藏在一个巨大地下车库的腹地。原本停放车辆的巨大空间,此刻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惨白的应急灯管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光线冰冷而吝啬,只够勉强驱散一小片浓郁的黑暗。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成实体,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味、伤员伤口腐烂的甜腥味、浓烈的汗臭,还有无处不在的、战争特有的硝烟和尘土混合的焦糊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粘稠的淤泥。
声音在这里被扭曲、放大,又相互吞噬。电台里电流的“滋滋”声永无休止,如同某种恶毒的诅咒;通讯兵嘶哑、急促的呼叫和报告声此起彼伏,传递着一个个令人心悸的坏消息;角落里,重伤员无法抑制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神经;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地面上回荡,显得格外匆忙和沉重;偶尔,头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整个空间嗡嗡作响,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和污渍的金属桌被放置在车库中央相对完好的区域,上面铺着一张同样布满污迹和红蓝铅笔标记的作战地图。地图上代表敌我双方态势的线条犬牙交错,触目惊心。几个头发花白或面容憔悴的军官围在地图旁,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空气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突然,车库深处一扇沉重的、用沙袋加固的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后面的沙袋上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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