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裹着水汽与人群的汗味，黏腻地糊在张烨脸上。
大化红水河奇石市场，像一头匍匐在湿热黄昏里的巨兽，喧嚣鼎沸。
汗流浃背的汉子吆喝着刚出水的石头，唾沫横飞；穿着花衬衫、摇着折扇的老玩家眯着眼，在摊位上挑挑拣拣；刺耳的电锯切割声混杂着陡然爆发的狂喜或绝望的咒骂，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张烨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心，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剧痛。他脚下仿佛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前世那吞噬了他一切的、深不见底的流沙。
“瞧一瞧！看一看喽！正儿八经的都安石胆！水头足，皮壳老，砂发紧！出绿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这村没这店咯！”
粗嘎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吆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张烨的耳膜。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声音的源头——
“老坑奇石坊”的招牌下，那个一脸精明、颧骨高耸的鹰钩鼻摊主，正口沫横飞地拍打着一块灰黑色的石头。那石头约有脸盆大小，皮壳粗糙，布满坑洼，在摊主手里被翻来覆去地展示，活像一件稀世珍宝。
“看见没？这‘蟒带’！这‘松花’！多漂亮！蒙头料赌性是大，可一旦出了绿，那就是泼天的富贵！一口价，三万八！哪位老板有魄力，把它请回家？”
张烨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就是它！
这块被摊主吹得天花乱坠的“镇店之宝”，这块坑洼丑陋的所谓“都安石胆”！
前世，就是它，像一个贪婪的漩涡，吸干了他父母半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吸干了他自己辛苦打工挣来的每一分钱！倾家荡产换来的，只是电锯轰鸣后露出的、死气沉沉的灰白顽石！是债主凶神恶煞的逼门，是父亲一夜白头的绝望，是母亲无声的泪水，是那冰冷河水淹没口鼻前，整个世界崩塌的巨响！
悔恨、愤怒、不甘……无数毒蛇在张烨的胸腔里疯狂噬咬。他死死盯着那块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摊主那唾沫横飞的嘴脸，周围赌徒们贪婪炽热的目光，在他眼前扭曲、变形，与前世地狱般的景象重叠。
三万八？呵，三块八都嫌多！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毫无征兆地从他眉心深处弥漫开来，瞬间涤荡了充斥脑海的血色与喧嚣。仿佛有人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泼了一盆冰水，激得他一个寒颤。眼前纷乱的景象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重新组合、聚焦。
时间……不对！
张烨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紧致，指关节有力，没有常年做苦力留下的厚茧和伤痕。他下意识地摸向裤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掏出来，竟是一款早已停产、屏幕碎得像蛛网的老旧诺基亚。屏幕幽幽亮着，显示的日期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2008年7月15日，18：47。
轰——！
张烨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淹没。七月十五！正是他前世鬼迷心窍，倾尽所有买下那块夺命石头的日子！就在今晚！就在不久之后！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回到了地狱大门敞开的前一刻！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他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红水河边这带着鱼腥和水汽的空气，感受着夕阳余晖灼烤在皮肤上的温度——活着！真实地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狂喜过后，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冰冷。
张烨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老坑奇石坊”前那片喧嚣的“屠宰场”。摊主还在卖力地吆喝，那块灰黑的“夺命石”在几个赌徒手中传递，引发一阵阵贪婪的低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带着刻骨的嘲讽。
前世压垮他的巨石？这一世，它连绊脚石都算不上！
他不再看那热闹的中心一眼，猛地转身，锐利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穿透弥漫的灰尘和汗臭，刺向摊位最边缘、光线最昏暗的角落。
那里，远离人群的喧嚣，像被遗忘的垃圾堆。几块沾满泥泞、形状古怪的大石头随意地摞在一起，旁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更小的、毫不起眼的毛料，如同河床冲刷后剩下的顽石碎片，蒙着厚厚的尘埃。
张烨的心跳，却在这一刻诡异地平稳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狩猎前的兴奋。他迈开脚步，径直朝那片“垃圾堆”走去。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带着一种与周围狂热赌徒截然不同的笃定，仿佛走向的不是一堆无人问津的废料，而是早已锁定的宝藏。
他的目标，安静地躺在角落最底层。
那是一块近乎扁平的石头，比成年男子的巴掌略大一圈，通体覆盖着一层不均匀的青灰色石皮，厚实、粗糙，像干涸的河床龟裂开的口子。乍一看，毫不起眼，甚至比旁边的“垃圾”更像垃圾。然而，在张烨重生的视野里，这块石头却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晕——不是色彩，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石皮表面，几道极其隐蔽、蜿蜒如蛇行的浅色纹理，在厚厚的尘埃下若隐若现，仿佛被封印的水波。石头的底部边缘，一个天然的、不起眼的凹槽，如同大地无声的呼吸口。
摩尔石！而且是顶级的、水冲度完美、肌理即将显山露水的原石胚子！
前世，他曾在几年后的一次高端拍卖预展图录上，见过一块解出的顶级摩尔石照片。那流畅如云水、刚劲如龙骨的天然肌理，那温润如古玉、厚重如青铜的质感，拍出了令人咂舌的天价！而图录的备注里，清晰地写着它最初的发现地——红水河大化段，一个不起眼的摊主角落，成交价：五百元！
五百块！买一个足以改变底层小人物命运的机会！
张烨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了一下，带着重生者的笃定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他蹲下身，毫不嫌弃地拨开那块摩尔石上覆盖的灰尘和枯叶，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石皮那种历经亿万年水流冲刷才形成的独特质感——紧致，细密，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
“老板，”张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他伸手指了指那块青灰色的扁平石头，目光抬起，迎上摊主——鹰钩鼻男人投来的、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打断吆喝的不悦视线。
“这块，怎么卖？”
摊主正唾沫横飞地给一个外地客商吹嘘他那块“镇店之宝”，被打断后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不耐烦地顺着张烨的手指瞥了一眼角落。当他看清张烨所指的不过是那块在他摊位上躺了快半年、连收废石头的都懒得看一眼的“垃圾”时，脸上瞬间堆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敷衍。
“哦，那个啊？”摊主撇撇嘴，连正眼都懒得再给张烨一个，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堆头料，压秤用的。你要真想要，看着给个百八十块，当添头拿走得了，省得占地方。”语气里充满了打发叫花子的味道，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他那块“值钱货”上。
张烨心中冷笑。百八十？我要的就是你这“添头”！
“行。”他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直接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夹，数出五张同样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捻在手里。“五百，我要了。”
这个数字一出口，不仅摊主愣住了，连旁边几个正在挑选石头的闲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五百块买这么一块丢在路边都没人捡的破石头？
摊主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被一种“碰见冤大头”的惊喜取代，生怕张烨反悔似的，一把抓过那五张钞票，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嘴里还假惺惺地嘟囔着：“哎呀，小伙子你这也太实在了……行行行，五百就五百！归你了归你了！”那模样，活像甩掉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交易完成得飞快。张烨刚把那块沉甸甸的摩尔石抱在怀里，感受着石皮紧实冰冷的触感，一道清脆却带着十足火药味的女声，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
“哟呵！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钱多得烧手，跑这儿做慈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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