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锦衣卫衙门那敞开的大门,如同巨兽苏醒后,张开的森森巨口。
两队按刀而立的校尉,钉子般嵌在门侧,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肃杀。
云剑飞走得不紧不慢,乌纱帽端端正正扣在头顶,崭新的飞鱼服,勾勒出挺拔身姿。
腰间的绣春刀,随着步伐轻晃,反射着晨光。
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淡笑。
走进大堂,见沈季良背对着大门,他抱抱拳:
“卑职云剑飞,参见指挥使大人。”
沈季良缓缓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如刀,刮过云剑飞的脸。
“云千户。”沈季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昨夜,睡得可安稳?”
“托大人的福,还行。就是雨声吵了点。”
云剑飞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随意得像在闲聊。
他抬眼,对上沈季良审视的目光,毫无闪避,嘴角那点笑意,甚至加深了些:
“大人这么早召见,可是有紧急公务?”
“公务?云千户昨夜雷霆手段,扫荡城南,一举擒拿王星洛,诛杀淫贼田伯光,抄没赃银巨万……这,难道不算公务?算私事?”
沈季良眼神更加锐利,语气带着质问,没有一点温度:
“本座倒是好奇,如此重大行动,为何事前,本座未曾接到只字片语的呈报?
云千户眼中,可还有这锦衣卫的规矩?可还有本座这个指挥使?”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显示着对云剑飞的目中无人,极度不满。
威压如同实质,汹涌四溢。
堂内侍立的几名百户,瞬间屏息,额头渗出冷汗。
云剑飞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依旧保持着那副懒洋洋的姿态。
仿佛迎面而来的威压,不过是一阵穿堂风。
“规矩?”云剑飞轻笑一声,在这寂静压抑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容禀。昨夜风雨交加,卑职本已歇下。
奈何线报紧急,言及田伯光那厮现身王星洛寿宴。
此獠恶名昭著,流窜天下,祸害女子无数,乃我锦衣卫通缉要犯之首。
且,那王星洛纵凶杀人,欲毁尸灭迹。”
他目光平静,语气不急不缓,条理分明:
“事发突然,若按部就班层层上报,待大人签下钧令,调集人手。
怕是那田伯光早已远遁千里;王星洛也已经毁尸灭迹。
卑职专管江湖事务,遇此紧急情状,事急从权,当机立断,行霹雳手段。
只为擒凶除恶,并无不妥。此其一。”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堂上众人,带着一种近乎俯瞰的平静:
“其二,王星洛盘踞京城多年,豢养死士,私贩禁药,逼良为娼,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其麾下产业遍布大明,日进斗金,却无分毫税赋上交朝廷。
反而勾结某些官吏,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侵蚀我大明根基!
此等毒瘤,早拔一刻,百姓便早一刻安宁,国库便早一刻充盈。
卑职此举,亦是替朝廷铲除蠹虫,充盈府库!”
他微微拱手,姿态依旧恭敬,言辞却寸步不让:
“至于规矩,卑职以为,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
若事事拘泥于繁文缛节,坐视凶徒逞恶、蠹虫蛀国,那才是最大的失职!
此间轻重缓急,想必大人心如明镜,自有公断。”
沈季良盯着云剑飞,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好一个“当机立断”!
好一个“替朝廷铲除蠹虫”!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搬出了紧急情由,又占据了道德高地。
更把王星洛的罪状和危害,拔高到侵蚀国本的地步。
最后还隐隐将了自己一军。
若自己再追究程序问题,反倒成了不顾大局、包庇蠹虫的庸官!
这云剑飞不仅刀快,嘴皮子更利!
心思之缜密,应对之老辣,哪里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样的人,若不能收服,他日必成大患!
即便他有云罗郡主帮衬,也必须早点除掉!
堂内落针可闻。
“哼。纵有千般理由,擅专之嫌,你亦难辞其咎!
念你初犯,又确实擒获要犯,缴获颇丰,功过暂且相抵。”
沈季良缓缓收敛滔天威压,脸上重新变得古井无波,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
“王星洛名下产业,抄没现银一百二十万两?数目……可属实?”
这才是重点!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足以让任何人眼红心跳!
只要从中找到一丝破绽,都可以将他革职查办了。
“回大人,账目只是初步清点预估,只是这些产业,赌档妓馆印子钱铺子,盘根错节,遍布大明。
想全部清点清楚、接收、处置,却需要大量的人手。”
云剑飞岂能不知他的小算盘,心中冷笑,面露难色,叹了口气,力不从心的摊摊手:
“这些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若无足够人手强力弹压,恐生变故。
卑职手下那十个百户所的人手,还要弹压各地江湖群豪,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啊。”
他抬起头,眼神“诚恳”地看向沈季良:
“大人您看,这后续的接收维稳、清点造册、追查赃物流向,是不是该由卫里统一协调,增派些得力人手?
还有,弟兄们昨夜冒雨行动,浴血奋战,擒贼抄家。
这辛苦费、茶水钱、抚恤金,总得有个说法吧?不然,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沈季良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好一个以退为进!
这云剑飞,分明是把一块烫手的山芋。
不,是一座喷发着金银的火山,直接塞到了他沈季良手里!
还顺带伸手要钱要人要权!
接收维稳?清点造册?追查赃物?
哪一项不是油水丰厚、安插亲信的好位置?
这后续的辛苦费,更是个无底洞!
可他能拒绝吗?一百二十万两的惊天大案!
后续处置权,若完全撇开他这个指挥使,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在卫里的威信还要不要?
云剑飞这小子,是吃准了他无法置身事外!
一股憋闷的邪火,在沈季良胸中窜起,又被强行压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听不出情绪:
“此事,本座自有计较。赃银及产业,即刻全部押送卫库,由经历司会同户部清吏司,共同清点造册!
任何人不得擅动分毫!至于后续处置……”
他目光扫过云剑飞,带着深意:
“云千户昨夜劳苦功高,这接收维稳、追查余孽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
所需人手,你可从锦衣卫先行抽调!抚恤犒赏,待账目厘清,本座自会向圣上请旨!”
云剑飞依旧波澜不惊,对着沈季良拱手:“卑职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就在这时,一个百户匆匆而来,躬身行礼:
“启禀指挥使大人、云千户!王星洛于狱中死了!”
“什么?”沈季良眉头猛地一皱。
王星洛虽然断臂重伤,但绝非致命,锦衣卫大牢看守森严,怎会轻易死了?
那个百户额头见汗:“昨夜收押时已延医诊治,上了金疮药止血包扎。
今晨狱卒送水时,发现其倒毙于草席之上!
仵作初步查验,非伤势致死,亦无外伤中毒迹象,死因极为蹊跷!
似被某种阴寒掌力,震碎心脉而亡!出手之人,功力深不可测!”
阴寒掌力?震碎心脉?
沈季良瞳孔微缩,脑中瞬间闪过,京城几个修炼阴毒功夫的老魔头。
是谁?竟敢在锦衣卫大牢里杀人?
这是杀人灭口?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沈季良的脊背。
这潭水,被云剑飞搅动之后,底下潜藏的魑魅魍魉,开始冒头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剑飞。
“杀人灭口?呵呵!还是在锦衣卫大牢。
看来这王星洛背后,还真藏着条见不得光,手眼通天的大鱼啊。有点意思。”
云剑飞脸上的慵懒,终于彻底敛去,剑眉微挑,眼中锐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转向沈季良,嘴角重新勾起:
“大人,这案子,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卑职对这阴寒掌力,倒是很感兴趣。”
沈季良还真不敢让云剑飞插手了。
因为掌管大牢的,是他的心腹。
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就有可能会牵连到他头上。
遭受无妄之灾!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冷声道:
“此事本座会亲自过问!云千户,你当前要务,是处理好王星洛产业的接收!莫要节外生枝!”
“卑职明白,卑职告退。”
云剑飞拱拱手,转身懒洋洋的朝外面走去。
边走,他脑子里边想着王星洛被灭口的事情。
锦衣卫昭狱,防卫森严,密不透风,就算是陆地神仙,也闯不进去。
要想进去,除非大牢内有内应……
一想到内应,再想到锦衣卫昭狱千户,是沈季良的心腹。
云剑飞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一个拉沈季良下马的想法。
没办法,谁让沈季良对自己有敌意呢?
再者来说,他也想往上面爬一爬。
若是不将沈季良拉下马,是很难再往上爬了……
沈季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堂外晨光中,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拳头紧紧捏起:
“云剑飞……”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这小子,手段狠辣,心思深沉,而且实力强大,刀法精绝,行事百无禁忌。
已然成了他掌控锦衣卫最大的变数,最危险的绊脚石!
“这浑水,摸鱼可以,但若这鱼想掀翻了船……”
沈季良眼中,一抹森寒的杀机,一闪而没。
他低声对身旁的心腹百户吩咐道:
“去,给东厂督主曹公公递个话,就说,他上次提的那件事,本座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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