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冰凉的触感紧贴指尖,沈清辞的手指沿着光洁的额头缓缓滑下,拂过挺秀的鼻梁,最终停留在温热柔软的唇瓣上。没有溃烂,没有那深入骨髓的灼痛。镜中人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带着十五岁少女独有的、尚未被深宫彻底磨去的鲜活与稚嫩,正是她选秀入宫前一年,沈家嫡长女沈清辞的模样。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逸出唇瓣。镜中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深处,骤然燃起两点幽暗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寒焰。那寒焰跳跃着,清晰地映照出冷宫破败的蛛网、沈月柔淬毒的笑靥、喉间撕心裂肺的灼烧感……无数属于死亡的冰冷碎片,瞬间刺入骨髓。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清晰的痛楚让她从灭顶的怨恨中挣扎出来,却无法熄灭眼底那簇冰冷的复仇之火。
“小姐,您醒了?”门帘被轻轻掀起,一张带着些许睡意却难掩伶俐的少女脸庞探了进来——紫苏。前世那个在她幽禁冷宫、挣扎病榻时,毫不犹豫卷走她仅存财物投奔沈月柔的紫苏!沈清辞眼底寒芒骤然一凝,随即又如同春冰消融般敛去,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转过身,脸上已是一副初醒的慵懒与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紫苏?什么时辰了?总觉得……像是做了个极长的噩梦。”
紫苏快步走进来,一边熟练地拧了热帕子递给她,一边笑道:“小姐定是昨日看账册累着了。卯时刚过呢,您再歇会儿也使得。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早膳和燕窝粥来。”她动作麻利,语气亲昵,只是那双灵活的眼珠在掠过沈清辞时,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仿佛在确认什么。
沈清辞接过帕子,温热的湿气氤氲在脸上,心底却是一片冰封雪原。她看着紫苏殷勤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好戏,才刚刚开场。这满府的魑魅魍魉,一个都跑不了。
“姐姐!姐姐可起身了?”一个娇柔婉转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从院外传来,由远及近。这声音如同淬了蜜的毒针,瞬间刺穿了沈清辞刚刚筑起的冷静。沈月柔!即使重生一世,这声音也足以让她浑身血液逆流,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甚至努力弯起一个与往日无异的温婉浅笑。刚整理好表情,沈月柔便如一阵裹着甜腻香气的风卷了进来。她穿着簇新的水粉色云锦春衫,裙裾上用银线细细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发间斜插一支点翠嵌珍珠的蝴蝶簪,那翠色鲜亮欲滴,珍珠圆润生辉,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整个人娇艳得如同精心培育的名品芍药。
沈清辞的目光精准地钉在那支簪子上——那是生母林氏留给她的一匣子遗物中最珍爱的一件!前世被她锁在妆匣最底层,视若珍宝。如今,却如此招摇地戴在了沈月柔的头上!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姐姐!”沈月柔亲热地扑过来,一把挽住沈清辞的手臂,动作熟稔自然,“昨儿个听母亲说姐姐身子有些乏,妹妹担心得一宿没睡好,天一亮就赶紧过来瞧瞧。姐姐现在可大安了?”她仰着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清纯无辜得令人心颤。
沈清辞只觉得被她触碰的手臂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蠕动。她强忍着抽回手臂的冲动,任由对方挽着,脸上笑容温软:“劳烦妹妹挂心了,不过是春日里人易倦怠,没什么大碍。”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
“姐姐没事就好!”沈月柔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带上了几分娇憨的意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对了,母亲说后日要去昭觉寺上香祈福呢,为着我们府上平安,也为我们姐妹俩的……前程。”她说到“前程”二字时,尾音微微上扬,脸颊恰到好处地飞起两抹红晕,眼神含羞带怯地瞟了沈清辞一眼。
昭觉寺?前程?沈清辞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前世,正是这次昭觉寺之行,在寺后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林里,她“偶遇”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萧靖衍!那场精心设计的邂逅,是她噩梦的开端,也是沈月柔母女将她推入深渊的第一步!原来,这张精心编织的网,在一年前就已经悄然张开了。
“哦?是么?”沈清辞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兴趣和期待,“母亲安排的,自然是要去的。”她目光温和地落在沈月柔发间那刺眼的蝴蝶簪上,“妹妹这支簪子,样式倒是极别致,翠色鲜亮,衬得妹妹愈发娇俏了。”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寻常的夸赞。
沈月柔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随即又被掩饰得极好的羞怯取代:“姐姐也觉得好看?是……是母亲前几日赏我的,说这簪子灵气足,配我新做的衣裳正好。”她抬手轻轻抚了抚簪子,指尖带着炫耀般的珍爱。她口中的“母亲”,自然是如今执掌沈府中馈的继室夫人,沈月柔的生母,柳氏。
沈清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潭。原来如此。母亲留下的念想,早已成了柳氏母女妆点自身、笼络人心的工具。前世自己懵懂无知,只当是姐妹情深,继母宽厚,如今看来,每一步都踩在他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上。一股冰冷的怒意,无声无息地在胸腔里凝结。
“母亲待妹妹,自然是极好的。”沈清辞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她轻轻抽回被沈月柔挽着的手臂,转身走向妆台,“妹妹且坐坐,我梳洗一下。”
紫苏正好端着早膳进来,精致的白瓷小碗里盛着晶莹的燕窝粥。她麻利地摆好,又殷勤地过来伺候沈清辞梳头。沈清辞从镜中看着紫苏,这丫头动作依旧利落,只是眼神在沈月柔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
“紫苏,”沈清辞拿起一支素净的白玉簪,在发髻间比了比,语气随意,“今日天气好,我想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你去小厨房说一声,午膳清淡些,不必备太多。”
“是,小姐。”紫苏应着,目光却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沈月柔。沈月柔正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动着燕窝粥,眼皮都没抬一下。紫苏这才收回目光,匆匆退了出去。
沈清辞对着镜子,将手中的玉簪稳稳插入发髻。镜中人眼神幽深,平静的面容下,暗流汹涌。背叛的种子,早已埋下。
***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沈府偌大的后花园里。沈清辞独自一人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走着,看似闲适,心思却如绷紧的弓弦。重瓣芍药开得正盛,牡丹雍容,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这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曾是困住她的华美囚笼。她在一株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柔嫩的花瓣。前世,沈月柔就是在这里,“失足”将她推入冰冷的池塘,让她在初春的寒水里大病一场,错过了皇后娘娘宫中一场至关重要的赏花宴。而沈月柔,则顶替她出现在皇后面前。
“哟,这不是大姐姐么?真是好兴致,一个人在此赏花。”一个略带刻薄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沈清辞不用回头,也知来者是谁——二房的庶女沈秋容。
沈清辞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看向来人。沈秋容穿着一身桃红撒金裙,头上珠翠堆叠,显得有些俗艳。她身旁跟着一个穿着靛蓝布裙、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小丫鬟,手里抱着个大大的锦盒。锦盒一角,一个清晰的“尚衣监造”的朱红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沈清辞眼底!
宫中尚衣局!前世,选秀前夕,宫中确实会赏赐一批上用的珍稀衣料给有资格参选的贵女。这些衣料价值千金,数量稀少,各府分配时暗流涌动。她记得清楚,前世柳氏便是利用这个机会,暗中克扣了本属于她的上等浮光锦和云锦,转而“大方”地分给了沈秋容等依附于她的旁支庶女,既收买了人心,又不动声色地打压了她这个嫡长女,让她在选秀时衣着上便落了下乘。而眼前这个沈秋容,正是得了便宜还四处炫耀、对她极尽嘲讽之人!
沈秋容见沈清辞目光落在锦盒上,脸上顿时浮起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故意将下巴抬得更高,斜睨着沈清辞:“大姐姐也瞧见了?这是宫里刚赏下来的好东西,云锦和浮光锦!贵妃娘娘体恤,单赏给我们这些要参选秀女的姐妹添置新衣。母亲说了,”她刻意顿了顿,强调着“母亲”二字,“我肤色白皙,最衬这浮光锦的华彩,特意让我先挑了呢!”她着重咬着“有资格参选”几个字,眼神里满是挑衅。
沈清辞心中冷笑。柳氏的动作,果然比前世更快!这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克扣她的份例了。她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唇角弯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真要恭喜二妹妹了。浮光锦难得,妹妹穿起来定是极好看的。”语气真诚,听不出半分勉强。
沈秋容没看到预想中的嫉妒或难堪,反而被沈清辞这平静温和的态度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刻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脸色有些涨红。她哼了一声,尖声道:“那是自然!总比有些人,占着嫡长的名头,却连块像样的料子都分不到的好!”说罢,带着一脸得胜的骄矜,扭着腰肢,故意从沈清辞面前昂首走了过去。她身后的小丫鬟慌忙跟上,经过沈清辞身边时,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脚步踉跄。
沈清辞站在原地,脸上温婉的笑容在沈秋容背影消失的瞬间,如同面具般剥落,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她望着那方向,眼神锐利如刀。柳氏母女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急。这浮光锦,不过是个开端,一个赤裸裸的信号。
她慢慢踱步,走到园中假山旁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绿荫浓密,嶙峋的山石恰好能挡住外界的视线。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午后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沈清辞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假山石,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无数前世的碎片翻涌不息:柳氏那张永远带着端庄笑意却眼神冰冷的假面;沈月柔依偎在萧靖衍怀中,投向她的那抹淬毒的快意;冷宫破败窗棂外,那轮映照着她生命最后一刻的、冰冷如霜的残月……蚀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强烈的毁灭欲几乎要冲破理智!她用力地、无声地大口喘息,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假山石缝里,碎石粉末簌簌落下,指尖传来钻心的痛,才勉强将那焚心的恨意压制下去。
不能急!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仇人就在眼前,权势地位尽在对方手中,自己此刻不过是个刚刚重生、尚未踏出深闺的弱女子。愤怒和冲动,只会重蹈覆辙。她要的是复仇,是让那些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而非同归于尽!
她强迫自己冷静,冰凉的假山石透过薄薄的春衫渗入肌肤,带来一丝清明。选秀……一年后的选秀,是改变一切的关键节点。前世,她懵懂无知,被柳氏母女操控着,成了她们攀附皇权的踏脚石。今生,这选秀,却该成为她复仇之路的起点!那些选秀的规矩、流程、宫中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皇帝萧靖衍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喜好……前世用血泪换来的记忆,此刻都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一丝冰凉而决绝的笑意,终于取代了眼底的赤红,缓缓爬上沈清辞的嘴角。柳氏,沈月柔……你们想玩这场游戏?好,我奉陪到底!只是这一次,游戏的规则,该由我来定!
她正凝神思索着如何利用选秀规则破局,假山另一侧不远处,通往花园月洞门的碎石小径上,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你怕什么!夫人交代的事,只管照做就是!那沈清辞不过是个空有嫡女名头的软柿子,这些年还不是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带着不耐烦响起,是柳氏身边得力的二等丫鬟春桃。
“可……可是春桃姐,”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小丫鬟小莲,“那药……万一被发现了……大小姐毕竟是嫡女……”
“闭嘴!”春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狠厉,“什么大小姐!她也配?这府里,往后真正的大小姐是咱们二小姐!夫人说了,这次昭觉寺之行至关重要,决不能让沈清辞有半分抢了二小姐风头的机会!这‘软筋散’无色无味,混在她素日喝的安神汤里,保管她后日乖乖躺在厢房‘养病’,爬都爬不起来!误不了事!”
沈清辞靠在假山后,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是昭觉寺!又是这阴毒的手段!前世她只当是旅途劳顿加之偶感风寒,才在寺中昏沉不起,错过了那场致命的“桃花之约”。原来,竟是柳氏早早派人给她下了药!
“那……那药……”小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药在这儿!”春桃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得意,“拿着!今晚你负责送安神汤去大小姐房里,瞅准没人的机会放进去,手脚麻利干净点!办好了,夫人重重有赏!办砸了……”春桃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哼,仔细你娘的病!”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布料摩擦和一声细微的塞入掌心的声音。春桃似乎将一个小纸包硬塞给了小莲,然后便快步离开了。
假山后,只剩下小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充满了绝望。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山石上,听着那绝望的呜咽,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余下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她微微侧过头,目光锐利如冰锥,透过假山嶙峋石块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那个瑟缩在花丛阴影里、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小纸包、抖如秋风落叶的瘦小身影——是她院中负责洒扫的三等小丫鬟,小莲。
前世模糊的记忆被瞬间点亮。小莲……后来似乎是因为“偷盗”了柳氏一支金钗,被活活打死在了下人院!当时只道是这丫头命苦,如今想来,那“偷盗”的罪名,恐怕只是柳氏杀人灭口、掩盖其指使小莲下药毒害嫡女的遮羞布罢了!
冰冷的怒意在沈清辞眼底无声翻涌。柳氏!为了亲生女儿的前程,竟连一个无辜小丫鬟的性命,都视如草芥,随意牺牲!
花丛后,小莲死死攥着那个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小纸包,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浓重的树影下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小兽。
沈清辞静静地凝视着那团无助的阴影,眼神深处翻涌的怒意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她缓缓站直身体,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些许青苔碎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假山背后。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将沈府连绵的屋宇飞檐勾勒出一道道暗金色的边。沈清辞独自走在回自己院落的路上,步履沉稳。远处,传来管事娘子高声吩咐准备车马行装的声音,透着一股为昭觉寺之行忙碌的气息。
沈清辞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望向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柳氏的毒药已经递出,沈月柔的桃花局也已布好,一切似乎都在沿着前世的轨迹向前滚动。然而,无人知晓,这看似注定的棋局中,一颗早已洞悉全局的棋子,已经悄然落定。
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后日昭觉寺的厢房,那碗加了“料”的安神汤……究竟会由谁来品尝?那个攥着药包、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或许,也能成为一颗意想不到的棋子?
风,自昭觉寺的方向悄然吹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这盘以命运为注的棋局,她沈清辞,回来了。那些欠她的血债,她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