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槐叶的沙沙声钻进窗缝,陈怀山的手指在《易筋经》第一页的拳架图上停了三息——那用小楷写的“虎扑者,劲从地起,气贯掌心”,墨迹边缘晕开的水痕,和他记忆里爷爷咳血时攥紧残谱的指节,重叠成了同一个影子。
“原来您不是忘了教我。”他喉结滚动,指尖轻轻蹭过那片晕染的墨迹,像在触碰爷爷临终前没说完的话。
旧报纸糊的窗户被风掀起一角,月光漏进来,正好落在图上那人弓背蓄势的姿态上——和昨天在祠堂前,他为护妹妹朝村霸陈德海扑去时的架势,竟有七分相似。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陈怀山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涩。
他赶紧低头去翻阿旺哥给的残谱,泛黄的纸页边缘歪歪扭扭的批注撞进视线:“德海这混球,当年偷我拳谱时,怕不是只撕了半本?”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陈德海带着几个壮劳力踹开家门,红着眼抢爷爷怀里的木匣,最后只留下半本泡烂的残谱。
那时他躲在门后攥紧小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疼,此刻竟又沿着血管爬了上来。
“等着。”他对着残谱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夜露般的凉,“等我把爷爷的东西都找回来。”
窗外的夜枭又啼了一声,陈怀山合上书页时,瞥见《易筋经》扉页夹着张泛黄的地图,老槐树洞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七八个圈——和赵老汉说的分毫不差。
他把地图重新夹好,起身时带翻了桌上的茶碗,“当啷”一声脆响惊得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忙侧头去看里屋,小兰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小脑袋在枕头上歪成个软乎乎的弧度,均匀的呼吸声像春溪淌过鹅卵石。
“别怕。”他对着里屋的方向轻声说,摸黑把茶碗扶起来。
再坐下时,《易筋经》的纸页在灯下泛着暖黄,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拳谱不是看的,是练的。”
月光爬上东墙时,陈怀山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脱了旧外套搭在篱笆上,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脊背,按照书里写的“吸气如吞山,呼气似吹灯”调整呼吸。
第一遍“虎扑”起势时,他弓背的角度比平时低了三寸,膝盖微屈的弧度刚好卡住重心——这是图上用朱砂笔标粗的“根基要诀”。
“哈!”
他突然暴喝一声,右腿猛地蹬地,整个人像被弹簧崩出去的石弹子,拳头裹着风擦过院角的老石榴树。
没等拳头收回来,他就觉得胸腔里腾起团火,从丹田烧到指尖,连从小干农活磨出的老茧都跟着发烫。
更奇的是,从小到大挑水时总发僵的肩背,此刻竟像被人用热毛巾敷过,每根筋骨都“噼啪”轻响,连带着脊椎都轻松得要飘起来。
“这就是……明劲?”他站在原地喘气,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眼睛却亮得像淬了星火,“爷爷说要打透表皮,原来不是靠蛮力,是气跟着劲走。”
他又试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快,到第四遍时,篱笆上的外套被拳风带得晃了晃,竟“刷”地飘起来半尺高。
陈怀山盯着那晃动的外套,突然笑出了声——这笑声混着夜露落进风里,惊得院外的野猫“喵”地窜上了树。
天刚蒙蒙亮,陈怀山就背着竹篓上山采药了。
山雾还没散,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往常要扶着岩壁才能爬的“鬼见愁”陡坡,他今天半蹲着蓄了个势,右腿一蹬——整个人竟像山雀似的窜了上去,竹篓里的药锄撞在石头上,“当”地响了一声。
“怀山!你这是……”
身后传来阿旺哥的惊呼声。
陈怀山回头,见阿旺哥扛着锄头站在坡下,张着嘴像被塞了个山核桃。
他走回去伸手拉阿旺哥,阿旺哥刚搭上他的手,就倒抽了口凉气:“你这手……比昨儿硬实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昨儿夜里看了点书。”陈怀山笑着拽他上坡,脚下的碎石被踢得“骨碌碌”滚远,“阿旺哥,等我采完药,咱们去老槐树洞看看?赵爷爷说那里面有爷爷藏的东西。”
阿旺哥还在盯着他的背影发愣,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马蹄声。
他踮脚望去,只见陈德海的马夫老周牵着匹黑马,正缩在山神庙后的老柏树下,帽檐压得低低的,手里的缰绳攥得死紧。
“怀山!”阿旺哥刚要喊,陈怀山已经转过了山弯。
他望着那道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雾里,又回头看了眼山神庙后的老柏树——那里的马蹄印混着新泥,分明是刚踩出来的。
山风裹着暮春的潮气漫过青竹坳时,陈怀山正蹲在灶前添柴。
铁锅里的野菜粥咕嘟作响,小兰趴在八仙桌上写算术题,铅笔尖在作业本上戳出个小窟窿:“哥,这道题说三亩地分五户,怎么分啊?”
“等收了新麦就好分了。”陈怀山用蒲扇扇了扇火苗,余光瞥见院外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散——这是他新练出的“听风”本事,能从鸟雀惊飞的动静里辨出异常。
他手底下的动作顿了顿,把小兰往里屋推了推:“去把煤油灯点上,哥检查你写的字。”
等小兰举着油灯进了里屋,陈怀山转身抄起门后的桑木扁担。
他没点灯,就着月光摸到窗根下,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院外篱笆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指甲掐断了竹枝。
“老大,那小子今儿没点灯。”墙根下传来压低的男声,带着股混着旱烟的口臭,“要不先摸西屋?听老周说他妹睡那屋。”
陈怀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白天阿旺哥说山神庙后有马蹄印时,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原来陈德海的人盯了他一整天。
此刻他攥紧扁担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喉咙里滚出句咬牙的低咒:“敢动我妹……”
“怕啥?”另个粗哑的声音嗤笑,“就那小崽子,昨儿还被王二麻子推得摔了个屁股墩——”
话音未落,陈怀山已经贴着墙根挪到了院门边。
他脱了草鞋拎在手里,光脚踩在青石板上没半分响动。
当两个黑影翻上墙头的刹那,他突然矮身蓄力,按照《易筋经》里“虎扑”的架势猛蹬地面——这一蹬震得院角的瓦罐都晃了晃,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右侧的黑影。
“谁?!”右边的瘦子刚落地,胸口就撞上团滚烫的气劲。
陈怀山这一掌没留半分力,明劲透体而出,直接把人震得倒飞出去,“哐当”撞在柴堆上,碎木片劈头盖脸砸下来。
左边的胖子反应倒快,摸出怀里的短刀就要捅。
陈怀山甩出手里的草鞋精准砸中他手腕,趁他吃痛松手的空当,抄起扁担横扫他膝盖。
胖子“嗷”地跪了下去,陈怀山跟着压上膝盖顶他后颈,扁担尖死死抵住他咽喉:“说!谁派你们来的?”
“德、德海哥……”胖子疼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说你得了老陈头的完整拳谱,怕你……怕你找他报仇……”
“啪!”陈怀山用扁担抽了他后背一记,疼得胖子杀猪似的嚎。
里屋的门“吱呀”开了条缝,小兰举着油灯探出头,灯光映得她左眼的疤都发了红:“哥,他们是不是来抢咱们东西的?”
陈怀山回头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却没半分温度:“回屋去,把门锁上。”等小兰缩回去关紧门,他才低头盯着地上的瘦子——那瘦子被震得吐了口血,正扶着柴堆往院外爬。
陈怀山抄起扁担扔过去,精准砸中他脚踝:“想跑?先把话交代清楚。”
“怀山兄弟!怀山兄弟!”院外突然传来阿旺哥的喊叫声,“我看见有俩二流子往你家去了!”
陈怀山松了按在胖子咽喉的手,冷眼看着两个打手连滚带爬翻出篱笆。
阿旺哥扛着锄头冲进来时,正看见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怀山,你没事吧?”
“没事。”陈怀山把短刀往门槛上一插,刀柄震得嗡嗡响,“陈德海怕了。”他抬头望向村东头的青砖房,那里还亮着灯,“他怕我真把爷爷的拳谱补全,怕我找他算当年的账。”
阿旺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老周媳妇说,陈德海这两天在集上收老物件,还托人去县城买枪——”
“买枪?”陈怀山的瞳孔缩了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柱上的刀痕——那是七岁那年陈德海踹门时留下的。
他摸出怀里的《易筋经》残谱,纸页被体温焐得温热,“他越怕,我越要练。”
后半夜的风卷着露水打在脸上,陈怀山坐在门槛上擦扁担。
阿旺哥蹲在他旁边抽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要不我去县里找我表舅?他在派出所当协警……”
“不用。”陈怀山打断他,“我自己能解决。”他望着里屋透出来的灯光,小兰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像株在风里摇晃的小树苗,“但得让陈德海知道,我陈怀山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门后的小崽子了。”
天快亮时,阿旺哥扛着锄头走了。
陈怀山在院里又练了三遍“虎扑”,拳风卷得篱笆上的破布旗子猎猎作响。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东墙时,他听见隔壁翠儿家的鸡开始打鸣,突然想起翠儿总说要给他送新蒸的菜团子——
“哥!”里屋传来小兰的喊声,“我听见翠儿姐在敲门!”
陈怀山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刚要去开门,就听见院外传来翠儿脆生生的声音:“怀山哥,我娘蒸了槐花饭,给你和小兰留了一大碗!”
他望着青石板路上新踩的鞋印,嘴角终于勾了勾。
这声喊混着晨雾飘进院子,像根细细的线,把黑夜里的刀光血影和新一天的烟火气,轻轻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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