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村口传来第一声鸡鸣,混着柴草焦糊味钻进陈怀山的鼻腔。
他站在祖屋前,光脚踩过被夜露打湿的碎砖,裤脚还沾着半干的血渍——那是昨夜替刘寡妇挡木棍时溅上的。
篱笆烧得只剩半截黑炭,铁链和断棍散得满地都是。
他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铁链,指腹磨过链环上的缺口,喉结动了动。
昨夜那三个持械冲进来的人,挥棍时手腕带旋劲,锁喉的手法卡的是“人迎穴”——这不是青竹坳哪个庄稼汉能使出来的,倒像...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翻着破拳谱说的话:“真正练过把式的,出手带规矩。”
“怀山。”刘寡妇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比平时轻了许多。
陈怀山转头,见她端着粗瓷碗,碗里的粥水晃出几道涟漪,手腕上还缠着他昨夜撕的破布,青肿从腕根漫到小臂。
她眼角沾着草屑,头发散成一蓬,却还往他跟前凑了凑:“翠儿醒了,扒着窗问你咋没回屋。”
陈怀山心口一紧,手指无意识攥紧铁链。
铁链硌得掌心生疼,他才想起妹妹昨夜缩在柴房时,脸上的泪痕把灰都冲白了。
“婶子,我这就去看她。”他刚要迈步,刘寡妇又扯住他衣角,声音压得更低:“那姓王的还在柴房里绑着,浑身汗得像水里捞出来的。要不...咱现在就去公社找张书记?”
陈怀山盯着她眼底的血丝。
昨夜她为了护翠儿,被人拿木棍砸中腿窝,这会儿走路还瘸着,却还惦记着报官。
他喉头发涩,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婶子,先留着他。”他把铁链往腰间一缠,“我有话要问。”
柴房里霉味混着汗馊味直往鼻子里钻。
王疤脸被麻绳捆成粽子,靠在堆了半垛稻草的墙上,左眼肿得只剩条缝,嘴角裂着血痂,见陈怀山进来,喉结动了动,偏过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陈怀山蹲在门槛上,从怀里摸出昨晚从他袖口抖落的飞镖。
九支精铁打造的柳叶镖,镖尾系着暗红丝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捏着镖身转了半圈,突然开口:“你使的‘黑虎掏心’,是哪个门里的路子?”
王疤脸眼皮跳了跳,没搭腔。
陈怀山也不恼,拇指蹭过镖尖,突然抬手——飞镖擦着王疤脸脚边的稻草扎进木板,震得他后颈的碎发都颤了颤。
“我爷爷教过,这招要沉肩坠肘,腕子得带三分阴劲。”陈怀山声音放轻了些,像在说家常,“普通庄稼汉学不会,得是跟着师父磕过头的。”
王疤脸喉结又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陈怀山站起身,铁链在腰间哗啦作响。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飞镖,指尖掠过镖尾的红丝线:“红丝线避血,是滇南‘毒蜂门’的规矩吧?”
王疤脸猛地抬头,左眼那条缝里迸出狠光,却又立刻压下去。
陈怀山盯着他抽搐的嘴角,突然笑了:“我妹妹被推下山坡那天,有人在山脚下看见辆绿吉普。”他把飞镖一支支插在门框上,“县城来的车,车轱辘印子比咱村的牛车深三寸。”
王疤脸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陈怀山弯腰凑近他耳边,声音像淬了冰:“你说...那车里坐的,是请你来砸我家的,还是来砸青竹坳的?”
王疤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草堆上。
陈怀山退后半步,看着他涨红的脸慢慢褪成青白。
这时院外传来翠儿的喊声:“哥!刘婶煮的粥有糖!”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抽气声。
“小...子。”王疤脸的声音像砂纸磨石头,“你不该...不该问这么多。”
陈怀山脚步顿住。
他回头时,正看见王疤脸盯着门框上的飞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猛地闭上嘴。
晨光透过柴房的破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的线,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王疤脸的喉结在晨光里滚动两下,突然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软下去。
他盯着门框上插成扇形的飞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洋气男人……说你是国术遗珠,必须除掉。”他左眼那条肿缝里渗出泪来,混着血痂往下淌,“他们还给了黄教头一笔钱,让他劝你进城。”
陈怀山的后颈瞬间绷成铁线。
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铁链在掌心勒出红痕——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江湖水浑”时,也是这样的触感。
他盯着王疤脸抽搐的刀疤,耳中嗡鸣,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是那天翠儿被推下山坡时,他听见的骨头撞在石头上的闷响;是昨夜刘寡妇瘸着腿替他挡木棍时,木棍断裂的脆响;是刚才王疤脸说出“除掉”二字时,他自己心跳的轰鸣。
“金丝眼镜。”他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
转身时腰间铁链哗啦作响,震得柴房的蛛网簌簌往下落。
王疤脸还在絮絮说着什么“他们有枪”“县城宾馆二楼”,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黄教头的蓝布衫角正晃过篱笆缺口。
陈怀山的赤脚踩过碎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他看见黄教头背对着他站在马路边,军绿色解放鞋尖抵着路边的碎石,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包,显然是在等车。
晨雾还没散尽,那人影在雾里虚浮着,像团随时会散的墨。
“黄教头。”他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度。
黄教头的肩膀猛地抖了抖,转身时人造革包带从手腕滑下来,啪嗒砸在地上。
他看见陈怀山时勉强扯出个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小兄弟,我正想……”
“想劝我进城?”陈怀山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他脚边的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红布,是昨夜械斗时那些外乡人系在胳膊上的标记。
他想起三天前黄教头第一次来青竹坳,说要收他当关门弟子,说县城武馆的拳靶是进口牛皮做的,说跟他学能“有前程”。
那时他只当是普通武师收徒,现在想来,黄教头递过来的茶盏里,浮着的不是茶叶,是毒。
黄教头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捡地上的包,指尖却在碰到包带时缩了回去。
“我……我只是觉得你有天分,想给你个机会。”他的声音发虚,额角沁出细汗,“江湖路难走,有人拉一把总是好的。”
“机会?”陈怀山冷笑一声,向前跨了半步。
他能看见黄教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妹妹被推下山坡时,你在县城喝盖碗茶;刘婶被木棍砸腿时,你在路边等车。”他的指节抵上黄教头的胸口,“你给的机会,是让我死在进城路上?”
黄教头的脸刷地白了。
他张了张嘴,却听远处传来翠儿的喊声:“哥!刘婶说棚子的草席要压石头!”陈怀山收回手,转身时衣摆扫过黄教头的手背,像刮过一片带刺的荆棘。
他没再看黄教头,只盯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树桠上挂着半截烧焦的幡,是昨夜械斗时被引燃的,现在还冒着青烟,像根戳向天空的矛头。
“机会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撞在老槐树上,又反弹回来,撞得黄教头后退半步。
夕阳把废墟染成橘红色时,陈怀山和翠儿正往新搭的棚子上压石头。
竹篾编的棚顶被风吹得簌簌响,翠儿踮着脚递草席,发梢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像星子:“哥,我们以后还要住这儿吗?”
陈怀山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道淡白的疤——那是被村霸推下山坡时,石头划的。
“当然。”他望向远处起伏的青山,山脚下的青竹坳像块被揉皱的布,断墙残瓦间,刘寡妇正往灶里添柴,炊烟裹着饭香升起来,在夕阳里扭成一根金线,“这是咱家的地方。只要我在,就没人能赶走我们。”
翠儿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她蹲下来帮他搬石头,小手指着棚子角落的破铁锅:“刘婶说今晚煮南瓜粥,还有糖。”陈怀山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柴房方向——王疤脸还被捆在里面,此刻正发出含糊的呻吟。
夜风裹着炊烟钻进棚子,陈怀山摸了摸腰间的铁链。
他想起王疤脸说的“县城宾馆二楼”,想起黄教头脚边那个露出红布的包,想起爷爷拳谱里夹着的半张旧报纸,头版标题是“警惕境外势力渗透民间武术”。
月光爬上老槐树梢时,他对着棚子外的废墟轻声说:“明天,该算总账了。”
清晨的雾还没散透,陈怀山解下捆王疤脸的麻绳时,晨露顺着草叶滴在他手背上。
王疤脸缩着脖子不敢看他,却听见他说:“跟我去晒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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