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瓦檐下凝成细珠,顺着竹篾编的屋檐滴答落水缸。
陈怀山蹲在炕边,最后检查包袱里的蓝布衫——补丁处的针脚还是歪的,去年张木匠塞给他时说“娃子别嫌旧,洗干净了比新布软和”,此刻摸起来果然贴着心口暖融融的。
“哥。”
声音从背后飘来,带着点发颤的尾音。
陈怀山转头,见翠儿扶着门框,手里攥着个青布包,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她今早特意梳了麻花辫,发梢却沾着草屑——定是天没亮就去后山挖了野参,想塞进他的药囊里。
“这是昨儿夜里烤的红薯干,还有王婶给的艾草。”翠儿把布包往他怀里塞,指尖擦过他手腕,凉得像山涧里刚捞起的石头,“路上要是碰着露水重的夜,拿艾草煮水泡脚,爷爷说能去湿寒。”
陈怀山接过布包,触到包底硬邦邦的凸起——是半块晒干的野蜂蜜,黏糊糊沾着草叶。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前天夜里翠儿蜷在灶前烤红薯,火光把她膝盖上的纱布映得发红。
“你留着补身子。”他把蜂蜜掏出来要还,翠儿却猛地转身,围裙角扫过他手背。
“我吃了会牙疼。”她背对着他,声音闷在围裙里,“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挖李大爷的瓜,我帮你望风,被马蜂蛰得脸肿成馒头,是你用蜂蜜给我敷的。”
陈怀山鼻子发酸。
他望着妹妹一瘸一拐往灶屋走的背影,裤脚那道渗着淡红的纱布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包袱里的铜酒壶硌着他的腰——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壶底刻着“宁折不屈”四个字,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
出村口时,晨雾散了些,能看见老槐树下支着张竹凳。
赵老汉拄着枣木拐坐在那儿,拐头包的铜皮被磨得发亮,映出陈怀山发顶翘起的碎发。
“要走了?”老人把拐棍往地上一戳,震得石缝里的野菊摇摇晃晃,“我孙子上月从县城回来,说东街武馆的擂台规矩严着,可西街的黑市拳赛......”他眯起眼,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那地儿的血,能把青石板泡红。”
陈怀山弯腰替老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褂子。
赵老汉的手背上爬满老人斑,却比他的还硬实——当年修水库时,这双手搬过三百斤的石条。
“我记着您说的,拳要硬,心要正。”他拱了拱手,指节捏得发白,“等翠儿腿治好了,我带她来给您送新腌的酸豆角。”
赵老汉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他。
陈怀山打开,是五颗用油纸裹得方方正正的水果糖,糖纸边沿沾着星星点点的芝麻——定是他老伴儿昨夜里偷偷塞的。
“路上饿了就含一颗。”老人别过脸去看远处的山梁,“别让翠儿等太久。”
山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意,陈怀山走得很慢。
他数着路边的野蔷薇,第三十七朵时,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不是人踩落叶的响,倒像老松树的枝桠在风里蹭着灌木。
他猛地转身,看见老猎户站在五步外的茶棵子丛边,灰布褂子上沾着松针,手里还提着半只刚剥了皮的野兔。
“明劲中期了。”老猎户的声音像块磨了二十年的青石,“拳劲能透三层棉纸,可暗劲的门槛还隔着层雾。”他抬手一抛,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过来。
陈怀山本能地抬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叶尖,那叶突然像活了似的刺向他腕间的太渊穴——他惊觉收势,叶边却擦着皮肤划出道红痕。
“拳意即心意。”老猎户蹲下来,用野兔腿骨在泥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你揍李铁牛那三拳,第一拳冲脑门是怒,第二拳砸肋下是恨,第三拳踢膝盖是狠——拳劲散了。”他用骨棒点了点线的末端,“等你能把这三股劲拧成根绳,暗劲自然就通了。”
陈怀山盯着泥地上的线,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咳着血说的话:“咱家的拳,不是用来撒气的。”风掠过山坳,卷起老猎户脚边的枯叶,那片方才划伤他的叶打着旋儿飘向林深处。
他张了张嘴想问“怎么拧成绳”,老猎户却已经弯腰捡起野兔,灰布褂子一晃,融进了晨雾未散的树林里。
山雀在枝头叫了一声,陈怀山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他低头看泥地上的线,不知何时被风刮得模糊了,只余个淡淡的弯儿,像翠儿昨天笑时眼角的褶。
包袱里的青布包还带着翠儿的体温,他攥紧布包往山下走,鞋跟碾过的草叶上,晨露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
林子里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陈怀山脚步顿了顿。
他回头望去,晨雾不知何时浓了,老猎户方才站的地方,只剩几株茶棵子在风里摇晃,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陈怀山望着老猎户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前辈——二字刚滚到舌尖,晨雾里只余下一声清越的鸟鸣。
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忘了追问,指节无意识地抠进掌心,指甲在掌纹里掐出月牙印。
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扑来,老猎户那句江湖不止是拳头,还有人心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后颈发紧。
他低头看向泥地上被风揉碎的线痕,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咳血时的手——那双手搭在他肩头上,比晒谷场的青石板还凉,却硬邦邦地攥着他后颈的筋骨:怀山,拳是死的,人是活的。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弥留的呓语,此刻再想,老猎户说的拧成绳,怕不就是要把爷爷教的死拳,和这二十年在田埂上摔打出来的活劲,揉成一股能屈能伸的气?
哥——
远远的呼唤像根细线,从山坳口飘过来。
陈怀山猛地抬头,看见翠儿扶着老槐树的枝桠,踮着脚往这边望。
她的麻花辫散了半缕,发梢沾的草屑在风里一跳一跳,裤脚的纱布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结着血痂的伤口。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半里地,青石板路上的野蔷薇都开败了,落英沾在翠儿的鞋尖,像她去年过年时偷戴的绢花。
回——去!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对面的山壁上,惊起两三只山雀。
翠儿却像没听见似的,扶着树一步步往坡下挪,每走一步都要顿一顿,膝盖的伤显然又犯了。
陈怀山咬了咬牙,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大步往回跑。
等跑到近前,才看见她脚边落着个蓝布包——是方才他塞回的野蜂蜜,布包上还沾着灶膛里的草灰。
我就看你走到大松树下。翠儿吸了吸鼻子,把蜂蜜往他怀里塞,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王婶说县城的药铺要现钱,你留着换药膏......她突然别过脸去,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可那抹湿意还是渗进了粗布袖口,我、我不疼,真的。
陈怀山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她的刘海儿底下有块淡青的疤,是三年前被村霸李铁牛推下山坡时磕的。
当时他攥着半块碎砖追出二里地,把李铁牛的门牙砸掉了三颗——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明白爷爷说的拳不是用来撒气是什么意思:若没有能护着妹妹的拳,这口气,就得生生咽进肚子里。
等我赚了钱,先去县医院给你买最好的药。他把蜂蜜重新塞进她手里,又解下自己的粗布汗巾系在她腕上,这汗巾我用皂角洗过七遍,你要是想我了...
我才不想。翠儿吸了吸鼻子,把汗巾攥成个团,你要是敢在县城学坏,我就带着赵爷爷的枣木拐去砸武馆的门。她嘴上硬,眼角却泛着红,像沾了晨露的野莓。
陈怀山望着她身后的青竹坳——晒谷场的草垛还堆在老槐树下,王婶家的黑猪在墙根拱土,张木匠的斧凿声隔着山坳传来,叮叮当当的,和他从小到大听的没什么两样。
可今天再看,这些熟悉的响动里,突然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被压在石缝里的种子,终于攒够了力气要往上钻。
他直起身子,把包袱带子在胸前绕了两圈。
铜酒壶贴着心口,宁折不屈四个字硌得生疼,却让他的脊梁骨硬了几分。我走了。他冲翠儿拱了拱手,又冲老槐树下的赵老汉、墙根打盹的黄狗、晒谷场上晾稻穗的王婶一一拱了拱手。
山风掀起他的蓝布衫角,露出底下打着补丁的粗布裤,那是他昨天夜里在油灯下自己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衣服更贴肉。
这一回他没再回头。
直到转过山嘴,听见翠儿的呼唤被山风揉碎在身后,他才摸了摸腰间的铜酒壶。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青石板路像条被揉皱的金缎子,往县城的方向延伸而去。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鞋底碾过的野蔷薇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翠儿去年在灶前烤红薯时,柴火裂开的声音。
真正的国术,不该只是乡野擂台。他对着山风说出这句话,声音被夕阳染得暖暖的。
远处的山梁上,几缕炊烟正往天上飘,像谁在蓝布上画的淡墨。
他摸了摸包袱里的青布包——翠儿塞的红薯干还带着余温,野蜂蜜的甜香从布缝里钻出来,混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在鼻腔里打了个转。
日头坠到山尖时,他看见前方的路上浮着层金红色的雾。
再往前走两步,县城的青砖城楼便从雾里冒了出来,城门口的幌子被风掀得噼啪响,隐约能听见挑担的吆喝、打铁的叮当,还有——
西街擂台今晚开锣!十两银子买个血碰头!
陈怀山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城门口攒动的人头,包袱带在掌心勒出红印。
铜酒壶在腰间撞了一下,宁折不屈四个字烫得他心口发颤。
山风卷着城里的热闹声扑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青布包往怀里拢了拢,迎着夕阳迈开了步子。
城楼上的铜铃叮当响了一声,陈怀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融进了进城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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