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镇的黎明被绝望腌透,空气里铁锈混着腐臭味,比十五年混乱本身更顽固地嵌在每一寸青石板的缝隙里。
米铺胡二扒开门缝,浑浊的眼窝深陷。街心几滩昨夜留下的乌黑黏物,刺目地嵌在石凹中。十五年。自华山伪君子岳不群败亡,武林这株巨木便轰然倾倒。五岳剑派烟消云散;日月神教在任我行死后更斗得血流成河,连任盈盈也难撑大局,终归于隐。于是,飞鹰帮、血刀堂……牛鬼蛇神似蝗虫啃噬中原。渔阳这油水薄地,亦成了群狼撕咬的猎物。
“听说了?”杂货铺张瘸子嗓音像砂纸磨墙,“飞鹏寨撂话了,晌午凑不齐五十两银、十石粮,就烧了镇东头李家围子当暖灶柴!”
胡二心窝冰凉。李家围子二十几口!活阎王就是王法……街尾阴影里,似还有“铁手会”的饿狼窥伺。毒菌般的恐惧瞬间弥漫,所有门板后的喘息都凝滞了。
日头刚泼出天际一道血痕。
来了!
街角惊雷炸响,数十骑疯马卷着烟尘碾进长街!领头者赵黑塔,黝黑面上一道蜈蚣疤,破锣嗓吼得房梁簌簌掉灰:“不见棺材不掉泪!给老子抢!烧!剁!”暴徒的狂笑顷刻撕碎了寂静,圆木撞碎铺门,妇孺哭嚎被淹没。一个护着针线筐的白须老货郎被踹飞,后脑磕在青石棱角上,血无声洇开。
“拼了!”几个眼充血的年轻人攥着扁担锅铲扑出。刀疤脸赵黑塔砍翻身前妇人,眼见反抗,狞笑更厉,钢刀兜头劈向为首少年!
刀风临头!
叮!
一声清越脆响,冰棱乍裂般刺破喧嚣。少年头顶的钢刀诡异地歪了!刀锋不是被格开,而是被什么吸住滑了轨迹,擦着少年眼角剁入木柱。赵黑塔手臂一沉,七分力道如陷泥沼,三分被怪异之力带偏。
长街另一端烟尘里,一人影缓步踏来。灰布旧袍风尘仆仆,唯周身的沉静如渊,将身遭纷乱割开。他手中倒提一根丈许乌竿,非木非铁,暗哑沉重,稳如山根。
“瘪三滚……”一瘦猴持刀叫骂。话音未落,布衣青年头也未抬,乌竿随意向前虚挥。
呜——
低沉风压掠过。瘦猴只觉手腕被墨色闪电轻吻,旋即发出非人惨嚎,打着旋砸倒身后同伙。
只一挥!
赵黑塔眼角蜈蚣疤抽搐。暴戾冲顶:“撕了他!”钢刀破空直劈!七八道寒光织网罩向灰衣青年。
青年眼中掠过深潭寒光,未移寸步。乌竿在他手中倏然由静入动,沉重竿体却行云流水般画起圆融弧线。
叮!当!噗!
急雨打芭蕉!
一刀斩肩,乌竿竿梢不知何时轻搭刀侧近柄处。持刀汉如劈沼泽!力道被卸七八,下盘踉跄,刀从青年身侧滑过。长枪刺腹,乌竿贴杆上滑,竿至中段陡沉万钧!枪手虎口崩裂,臂麻如废!双斧扫下盘,竿梢蜻蜓点水般拨中斧刃轨迹末端。双斧匪顿觉奇震传臂,双斧诡异互错,反将自己带得趔趄!
乌竿如蛟龙,每一次移动皆是引导、卸力,而非厮杀。七八悍匪只觉巨力劈入泥潭,斩空之力反累自身,招式互相牵扯。憋屈!愤怒!那竿如撬动巨力的杠杆,精准扰乱他们的“势”。越挣扎,蛛网缚越深!
“妖法!”有人嘶吼。阵脚大乱,围圈散开。赵黑塔眼角疤几欲崩裂,凶性狂燃,双手攥刀,倾全身之力疯牛般直劈乌竿!终于硬碰硬了!
就在刀锋离竿半尺、力量蓄顶的刹那——
乌竿由极静入极动!
不再是引导,而是浪拍礁石之磅礴!沉重的乌竿自下而上,划出饱满意弧,斜磕于刀锋刀柄交界的侧后方!正击发力点!
铛————!!!
洪钟大吕!震波涟漪荡开!
赵黑塔如遭巨锤轰面!耳畔轰鸣,骨颤如散!虎口撕裂,钢刀哀鸣——喀嚓!半截刀身旋飞钉入木桩!赵黑塔口喷血沫,被沛然巨力掀飞,砸塌半堵土墙,烟尘弥漫,只剩腿在外抽搐。
死寂。所有目光都钉死在那拄着乌竿的身影上。竿稳若扎根,先前骇人的碰撞未能撼其分毫。灰衣青年眼神古井无波。
“滚。”一字如山,砸入死寂。
残匪哆嗦,疯狂拖拽昏死的赵黑塔上马。马蹄仓惶远去,留下一地狼藉。哭声终于爆发,混杂着伤者的呻吟。胡二抹着泪冲到青年面前,“咚”地跪倒:
“神仙!您救我们一次,这天下的豺狼窝生不穷啊!您走了,‘铁手会’来了…救救我们啊……”哀求如潮,更多人在血污尘土中跪下,绝望卑微的目光灼灼。
谢归鸿扫过废墟、血污、一张张被碾碎希望的脸。晨风呜咽,腥臭浑浊似中原本身沉重的叹息。归墟岛上师父避世守心的教诲如冰投入火海,碎裂。坐视苦难的“独善其身”,与眼前炼狱何异?若他离去,此地残民向谁哀号?那屠刀终将卷土重来。
指尖触到地上干涸黑血。
“起来。”声音不高,压过悲泣。目光投向镇外辽阔的疮痍大地,如磐石坠渊:
“……此处尚有余烬未尽。”顿了顿,视线落回哀求人群,眼底沉积如深海,凝出磐石决然,“待烈火复燃,无非再添苦痛。”他沉声道:
“我留下。”
“……直到此地,再无豺狼踏足之日。”
胡二泪水冲开泥沟,唇哆嗦难言。谢归鸿已望向破败长街尽头,远山如巨兽蛰伏。
“权位非我所欲。”他声音低沉,如寒水沉石,指抚冰冷乌竿,似触摸归墟岛百载风涛:
“只守着这一点安宁之地,于这浊浪滔天中。”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