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梨感觉手心一沉,多了个硬硬的、叠得方正的小布包。
“拿着!”
王建国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保没人进来。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心意,二十块钱,还有……五斤全国粮票,三张工业券(购买暖水瓶、脸盆等工业品所需)。布票我这儿也没有多余的……别声张,给你弟弟添件厚实衣裳,再给自己买双好点的棉鞋。穷家富路,带着孩子,身上不能没点应急的钱!”
他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怜惜和无奈。
虽然同情这姐弟两的下乡,给她钱和票,这份心意,更多的是源于是她外公恩情。
当初,没少被他外公照顾过,更是是他的良师,当年她外公被举报下乡,很多事无能为力,都自身难保。
叫送别都没有做到。
许知梨愣住了。
掌心的布包像块烙铁,滚烫的温度瞬间从手心蔓延到心尖。
末世四十年,她早已习惯了资源的极度匮乏和人性的极端冷漠,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就能生死相搏。
这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善意,对她这个“异界来客”而言,陌生得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她下意识地想推拒——许知梨人情世故法则告诉她,接受馈赠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代价是人情。
但看着王主任那关切、担忧、甚至带着点“你不收我就生气”的眼神,她强行压下了本能。
她不再是那个只相信弱肉强食的末世异能者了。
这里是1968年,这里有像王主任这样心存良善的普通人。
她要学着接受,学着感恩,学着用和平年代的方式去回应这份温暖。
“……谢谢您,王主任!”
许知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深深鞠了一躬,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紧紧攥在手心,连同那份公家的文件。
这一次,她的感激无比真挚,那份刻意收敛的“和平”外壳下,第一次真正融入了一丝属于这个时代的温度。
弟弟许知安似乎也感受到姐姐情绪的波动,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裤腿,仰着小脸看看姐姐,又看看那位好心的伯伯。
他是沉默寡言又不是真的很傻。
也看出眼前伯伯的好意,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快去吧,早点准备。”
王建国挥挥手,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长辈的叮嘱,“路上千万小心,看好弟弟,到了地方……唉,好好干,照顾好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小知安身上,满是忧虑和不忍。
那是他的老师的外孙子女。
哎,造化弄人。
“我会的,以后叫你王叔叔,谢谢!”
许知梨再次郑重道谢,牵着弟弟,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那小小的、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坚定。
几乎就在许知梨姐弟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同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一个十八九岁、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气呼呼地冲进来,脸蛋涨得通红。
她看也没看门外,径直冲到办公桌前,一把抓起王建国面前的瓷缸子,“咕咚咕咚”就把里面的凉白开灌了下去,喝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
她浑然不知,粗鲁擦拭嘴边。
“爸!”
那姑娘把空杯子重重往桌上一墩,发出闷响,带着哭腔喊道,“我跑遍了!还是没找到工作!这下完了,我真得下乡了!我怎么办呀!”
王建国看着女儿,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对小小身影,脸上疲惫更甚,无奈地摘下老花镜,用力揉着酸胀的鼻梁,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里,既有对女儿前程的忧虑,更混杂着对那对即将奔赴北大荒之地的小儿女难以言说的深深怜悯。
他从抽屉深处摸索出一个油纸包,推到女儿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别嚎了,这是你王姨给你留的糯米肉肠,路上垫肚子,把你妈织的那条厚毛裤带上,再……塞两包红糖,万一……肚子疼用得着。”
他拿出女儿的知青介绍信,动作远不如刚才给许知梨办手续时利落,带着沉重和迟疑,慢慢地、仔细地叠好,塞进女儿手里。
办公室内,王玉婷的哭诉像尖锐的冰锥,一下下刺在王建国心上。
“爸!北大荒!那是什么鬼地方?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听说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溜子!我去了还能有活路吗?”
王玉婷双手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为啥非得去那么远?郊外姥爷那儿不行吗?您可是知青办主任啊!爸!求求您了,就给我找个临时工,扫大街、糊纸盒都行!只要不下乡,干啥都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和对城市生活的最后眷恋。
因为那里有她等的人,去了乡下以后,他们该何处何从。
王建国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
他烦躁地拉开抽屉,摸索半天才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抖着手抽出一根。
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那微弱的火苗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鬓角新添的白了几根头发。
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又沉又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玉婷啊……”
他吐出烟圈,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爸……心里能好受吗?能看着你往那冰天雪地里扎?可正因为你老子坐这个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走后门’?‘搞特殊’?一个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你爸这顶帽子还想不想戴了?找工作?你以为爸没豁出这张老脸去求爷爷告奶奶?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个饭碗?临时工?那也得看有没有招工指标!没有指标,天王老子也没辙!”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份身为父亲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身为知青办主任,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底下有个副主任,对他的位置觊觎已久,那心思就像藏在暗处的针,防不胜防。
毕竟小人行事诡谲,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在背后使绊子。
好在,他有个部队的儿子,别人不敢使绊子,就难为自己的小女儿前程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