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福来居的蓝布门帘染成蜜糖色时,陆言正蹲在门槛边剥蒜。
瓷盆里的蒜瓣白生生堆着,被他指尖一搓就骨碌碌滚进竹篓,倒比和面时的手法还利落三分。
胡同口传来皮鞋跟叩青石板的脆响,混着女子娇嗔的尾音:张哥,你走慢些嘛,人家新做的塑料凉鞋磨脚。陆言剥蒜的手顿了顿——这甜得发腻的调调,他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抬眼正撞进一片明黄色碎花裙。
柳婷的发梢新烫了卷儿,在风里晃成小波浪,腕子上的电子表闪着冷光,搭在身侧男人胳膊上的手,指甲盖涂得跟红玛瑙似的。
那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胸口别着红旗饭庄的铜制工牌,肚子微微腆着,倒把张建国三个烫金字顶得更显眼。
哎呦,这不是柳大小姐嘛。陆言把蒜盆往脚边一推,蹭着围裙站起来,嘴角挑得像胡同口老歪脖树上的月牙儿,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您这金枝玉叶的,怎么想起光顾我们小破馆子了?
柳婷的鼻尖皱了皱,目光扫过福来居门口晾着的腌雪里蕻,又落在陆言沾着蒜汁的围裙上,唇角扯出两分嫌恶:听说你现在挺红啊?
连居委会都来捧场?她歪头往店里瞄,我跟张哥正好路过,就来看看——尾音拖得像糖稀,你这破店到底能红到几时。
张建国挺了挺肚子,从裤兜摸出包大前门,抖出一支叼在嘴上:小陆啊,不是我说你,个体户做买卖得讲规矩。
前儿赵老板还跟我念叨,说你这福来居
张经理是来查账的?陆言抄起搭在肩头的白毛巾擦手,动作慢悠悠的,要查食材单子在柜台,要尝手艺您坐——他指了指最里头那张擦得锃亮的木桌,我给您特供。转身掀开墙上挂的竹帘,露出底下压着的手写菜单,新上了道初恋酸辣粉,专治心虚嘴硬。
柳婷的脸刷地红了。
去年冬天她跟陆言分手那会儿,就是蹲在这张桌子边哭着说我要的你给不了,陆言追出去半条胡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递的酸辣粉——那是他照着爷爷旧笔记改良的,汤头里搁了半颗剥好的蜜枣。
你...她指甲掐进张建国胳膊里,谁要吃你的破粉!
张哥,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听他耍嘴皮子的。
张建国被掐得直抽气,忙打圆场:那什么...来碗炸酱面吧。他扫了眼墙上的价目表,故意提高嗓门,要你们这儿最贵的,多搁肉丁。
陆言拎起铜壶往灶上的砂锅添水,听着身后动静,嘴角的笑更深了。
他能听见柳婷压低声音的抱怨:张哥你怎么点这个?
红旗饭庄的炸酱面比这儿强十倍...张建国赔着笑:这不是给你撑场面嘛,个体户的店,咱得给足面子...
水开了,蒸汽咕嘟一声顶起砂锅盖。
陆言抄起竹筷挑起团好的手擀面,面条在滚水里翻了个身,浮起雪白的浪。
他转身时瞥见柳婷正拨弄桌上的醋瓶,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腕间的电子表上,映出个刺目的光斑——那表他认识,是上个月百货大楼新到的日本货,要一百多块呢。
柳小姐现在过得挺好?他把面捞进海碗,浇上熬得透亮的酱,撒把翠绿的香椿末,进口冰箱、永久自行车,都置齐了?
柳婷的手顿在醋瓶上,耳尖泛起薄红: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言把面往桌上一放,指节敲了敲碗沿,毕竟有些人啊,眼睛里只看得见糖衣炮弹。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从围裙兜里摸出颗话梅糖,对了,这糖您收着——话梅糖在指尖转了个圈,当年您说酸的,现在该甜了。
柳婷盯着桌上的话梅糖,喉咙动了动。
张建国咳了两声,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送,突然被烫得直吸气,酱汤溅在工装前襟上,洇出块深褐色的印子。
陆言回到后厨时,系统提示音在耳边轻响。
淡蓝色光屏浮起:【顾客柳婷满意度 2(嘴硬值-3触发隐藏判定),当前食运值:82/1000】。
他擦了擦手,透过玻璃窗望着外头——柳婷正掏出手帕给张建国擦衣服,动作生硬得像在搓抹布。
小陆!王大爷的声音从胡同口飘进来,你苏姑娘来送药啦!
陆言抬头,正撞进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
苏清欢抱着个蓝布包,发尾沾着点中药香,见他看过来,耳尖微微一红,举起手里的纸包:今儿整理药柜,翻出两副止咳的枇杷膏,给你留的。
柳婷的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她望着苏清欢素净的蓝布衫,又低头看自己缀着亮片的碎花裙,突然觉得腕上的电子表沉得像块砖。
陆言接过药包,指尖触到苏清欢手背的温度,心里像揣了只扑棱棱的麻雀。
他瞥见柳婷盯着这边,故意提高声音:苏姑娘来得正好,明儿我熬带鱼,给你留最肥的那块。
苏清欢的脸腾地红了,轻声应了句好,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你那锅酱...火该收了。
陆言猛地转头——砂锅边沿正往外溢酱,甜香混着酱香在空气里炸开。
他手忙脚乱关了火,再回头时,柳婷正盯着那碗炸酱面咬嘴唇,筷子尖儿戳着碗底的面,把酱和菜码搅成团儿。
怎么不吃?他擦着手上的酱,不合胃口?
柳婷猛地抬头,眼眶里泛着水光,却梗着脖子说:谁...谁嫌不合胃口了!她抄起筷子扒拉面条,吃得很急,酱沾在嘴角也顾不得擦,我就是...就是饿了。
陆言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天。
那会儿柳婷还是胡同口副食店的售货员,下了班总爱来福来居,蹲在灶边看他下面,鼻尖冻得通红,却偏要装大人:陆言,我以后要吃遍全北京的好馆子。
他摸了摸后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灶上的酱香裹着风钻进鼻腔,混着苏清欢留下的药香,甜丝丝的,像块化在嘴里的糖。
慢点儿吃。他转身往灶里添了把蜂窝煤,不够再给你下一碗。
柳婷的筷子顿在半空,望着他系得歪歪扭扭的围裙,突然觉得这小破馆子的酱香味儿,比红旗饭庄的山珍海味都勾人。
她吸了吸鼻子,低头扒拉面条,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溅起小水花。
柳婷盯着那碗炸酱面,青瓷碗沿还沾着星点酱渍,油亮的肉酱裹着金黄的萝卜丝,芝麻酱的香气混着炸得焦香的花椒油,直往她鼻腔里钻。
陆言把碗往她面前一推时,指节在碗底敲出轻响:特意多搁了两勺麻酱,萝卜丝切得比去年细——他歪头笑,那会儿你总说我手笨,切的萝卜丝跟小拇指似的。
柳婷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前的雪天突然涌进眼眶:她缩在灶边搓手,陆言举着根萝卜追在她后头,刀工生涩得像拉锯,切出来的丝儿粗一截细一截,她笑他手比擀面杖还钝,他就红着脸把整盘萝卜丝倒进锅里,说粗的脆,细的甜,都给我姑娘留着。
吃啊。张建国拿筷子敲了敲她碗沿,愣着干吗?
柳婷喉头动了动,夹起一筷子面。
面条筋道得能扯出丝儿,肉酱裹着面滑进嘴里,咸香里裹着股若有若无的甜——是陆言偷偷放的蜂蜜,就像当年她嫌酱太咸时,他端着碗追在她身后念叨加勺蜜就不苦啦。
太咸了吧?张建国突然皱眉,筷子尖儿戳了戳碗里的酱,红旗饭庄的酱可没这么齁。
陆言正擦着柜台,闻言抬头。
他望着张建国油光水滑的分头,又扫过对方工装前襟那枚红旗饭庄的工牌——上回赵大顺带人来砸场子,就是这号人在背后递的话,说个体户抢了国营的生意。
张经理这话说的。他把抹布往肩上一搭,走到桌前俯身,目光扫过张建国发福的脸,上回在副食店见您买酱油,人家售货员说这是加碘的,咸,您还说咸好,提味儿。他直起身子,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怎么今儿换了地儿,舌头倒金贵了?
噗——邻桌的王大爷先笑出声,筷子上的卤煮差点掉进醋碟里。
李婶捂着嘴直拍大腿:小陆这话在理!
上回我买盐,张经理还说咸是百味王呢!几个常来的老顾客跟着哄笑,连蹲在门口剥蒜的小孙子都举着蒜瓣喊:咸好!
咸好!
柳婷的脸霎时红得能滴血。
她望着张建国涨成猪肝色的脸,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笑声,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红旗饭庄,张建国拍着胸脯说我带你吃最好的,可端上来的炸酱面酱汁稀得能照见人影,她咬着筷子没说话,他倒先急了:个体户能有什么好手艺?
走!张建国哐当一声推开椅子,工装扣子崩掉一颗,不吃了!他拽着柳婷往门口走,经过陆言身边时狠狠瞪了一眼,等着瞧!
柳婷被拽得踉跄,腕子被捏得生疼。
她望着陆言身后墙上的老照片——那是爷爷抱着小陆言在灶前的合影,玻璃框上还沾着油星子,跟三年前一模一样。
柜台上摆着她当年送的陶瓷醋瓶,瓶口磕掉块瓷,陆言用红漆点了朵小花,歪歪扭扭的,倒比新的还好看。
等等。她挣脱张建国的手,从帆布包里摸出五块钱。
纸币被攥得发皱,边角还沾着口红印。
她轻轻放在柜台,指尖在钱上顿了顿,抬头时眼眶泛红:面钱。
陆言望着那五块钱,想起三年前她哭着说我要的你给不了时,他追出去半条胡同,手里攥着的酸辣粉凉透了,汤碗里还沉着半颗蜜枣。
那会儿他攥着钱往她手里塞,说我攒了三个月,够买辆自行车了,她却把钱拍在他胸口,说我要的是体面。
拿着。柳婷见他不动,声音发颤,算我...算我欠你的。
陆言伸手把钱推回去,指尖扫过她腕上的电子表——那表他在百货大楼见过,要一百多块,够福来居进半车面粉。
面钱两块三。他从抽屉里摸出两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找你两块七。
柳婷盯着那叠零钱,突然笑了。
笑的时候眼泪掉下来,滴在钱上晕开个小水洼。
她抓起钱塞进兜里,转身追上张建国的背影,碎花裙角扫过青石板,像片被风吹乱的云。
暮色渐浓时,陆言蹲在门槛边收腌雪里蕻。
苏清欢的药香还散在空气里,混着灶上没散尽的酱香,甜丝丝的。
他摸出兜里的话梅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小陆!王大爷端着空碗晃过来,明儿我带二小子来,说要吃你新做的红烧肉!
得嘞!陆言应着,把雪里蕻收进陶瓮,盖好木盖。
他直起腰时,风掀起门帘,吹得墙上的菜单哗哗响,初恋酸辣粉那行字被吹得翘起来,露出底下压着的旧菜谱残页。
陆言突然笑出了声。
他摸出根火柴,滋啦一声点亮灶前的蜂窝煤,蓝色火苗舔着锅底,把夜色烧得更暖了些。
后半夜收摊时,他擦着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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