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某个时候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活着?不过想来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应该很年轻。
又是一天,清晨的阳光如此可爱,忙碌的人们又如此无聊,空白的自己就如隐形的人一般穿流在马路上。自己为何这么空白?又为何如此痛苦?那年看到人间失格,就犹如看到了天堂,就如找到了同伴。
第1幕:平凡的穿越
对,我穿越了。至于穿越到哪里暂时不知道,不过自己在这里已经是个青年了。躺在一张简单的床上,周围只有简单的生活用品。家徒四壁,大概就是这样吧。
走出门外。阳光是冰冷的。是的,冰冷的。它均匀地泼洒在灰扑扑的街道、低矮而毫无差别的屋舍、以及每一个行人的脸上。那光芒很亮,足以照亮万物,却像一层透明的糖霜,凝固在表面,无法渗透分毫。
人们从他身边流过。脚步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几声模糊不清的交谈……一切声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们的眼神是茫然的,焦点散落在无限远处,或者,干脆就不需要焦点。他们向着某个方向移动,目标明确,步伐整齐,灵魂却仿佛在同一个瞬间被抽空了内容,只留下行走的空壳。
“忙碌的人们又如此无聊。”他想起自己写过的话。不,不仅仅是无聊。那是比无聊更深的东西——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同质化。他们像被设定好的程序,执行着“活着”的指令,每个动作都透着精准的乏味。他站在人流边缘,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被粗暴地缝进这幅静止油画的外来污点,格格不入,且无所适从。
那剧烈的空洞感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失。它像影子,像呼吸,更像这具身体内唯一的、永恒不变的器官。家徒四壁?那不过是外在的倒影罢了。真正空旷的是里面。曾经那个世界啃噬灵魂的痛苦,在这里变成了更纯粹的虚无。连痛苦都失去了形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
那年蜷缩在旧世界出租屋的角落里读完《人间失格》,仿佛窥见了黑暗天堂的入口。太宰治笔下那种极致的自我厌弃与挣扎,是溺水者看到的同伴泡沫,虽同是坠落,却莫名感到一丝诡异的温暖——原来有人能如此精确地描述那种粉身碎骨的冰冷。
“找到同伴?”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干涩弧度,像生锈铰链的摩擦。在这里,放眼望去都是“人间失格”的完美样本: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间。这才是真正的失格?还是某种超然解脱?他感到一阵晕眩,是熟悉的厌恶,却又掺杂了一丝更诡异的东西——归属感?在这个所有人都不在乎“为什么活着”的地方,他是否终于找到了不用再回答这个问题的“天堂”?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过一条窄巷,劣质油墨印制的花花绿绿广告贴满剥落的墙皮。一个佝偻的身影蜷在垃圾桶边,灰色的布包裹着枯瘦,露出的指尖污黑。那人没有乞讨,只是坐着,头深深埋在膝盖里。一种绝对静止的姿态。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并非同情——那空洞的内里似乎连同情也分泌不出来了。更像是看到了一面被放大的、更尖锐的镜子。这具枯槁的躯壳里,装着和自己同样的空白吗?不,或许他的空白更彻底?至少自己还能感觉到这铺天盖地的“白”带来的重量和窒息,那人却像是已经与空白融为一体,化为沉寂本身。
就在他目光即将移开时,那团灰影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如此突兀地打破了这世界的凝固感。紧接着,一颗乱发蓬松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浑浊,布满血丝,但瞳孔深处却奇异地燃烧着一点微光——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它死死锁定了站在几步之外的他。
“……新……来……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磨过石头。
他喉咙发紧,没有回答。
那老人(或许是老人?枯槁的面容让人难以分辨年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似乎在极力拉扯出一个笑容,却更像濒死的痛苦痉挛。目光上下扫视着他,充满了某种…理解?
“他们…磨平了…山…塞满了海…”声音更低,更含混,几个词像是用尽最后力气从齿缝挤出,“…你…里面…还…有缝…隙…吗?”
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双燃烧着奇异光焰的眼睛,猛地暗淡下去,像燃尽的蜡烛芯。头颅重新沉沉埋进膝盖,恢复成一具彻底的静态雕塑,仿佛刚才的瞬间只是幻觉。
那句含混的话却像冰冷的铁钉,猝不及防地楔进了他意识最深处,敲出刺耳的铮鸣——“里面…还有缝隙…吗?”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粗糙的砖墙。冰冷的阳光依旧无情地普照。身边人流不息,对角落的“雕塑”视若无睹。那句古怪的低语却带着灼人的热度,在他胸腔那片巨大的白色虚无中左冲右突。
“缝隙”?
在空白深处钻出的尖锐问题,瞬间盖过了所有对“为什么活着”的旧日困惑。
这死寂的世界并非“天堂”,这是另一个问题。
而他体内那片空白,
是坟墓?
是堡垒?
还是……
某种尚未被完全“磨平”的工具?
老人残破的话语碎片,如同滚烫的烙铁,在他那片空白的意识荒原上烫出了第一个扭曲的刻痕。他低下头,目光第一次,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自己摊开的、微微蜷曲的手掌上。指腹的纹路清晰可见,阳光在上面跳跃。这感觉…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无。
他需要一个答案。不再是“为什么活着”,而是“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在磨平什么?”以及,“我——这具身体,这片空白——到底是什么?”
家徒四壁的房间,第一次显得不再像终点,而像一个微小的、必须立刻返回的起点。
转身,朝着来的方向。脚步不再全然是空洞的游荡,有了一丝冰凉的、尖锐的目的。至少,要查一查,这个房间,这个躯壳,是否还留着什么没被“磨平”的东西。一张纸片?一个符号?一丝…能证明“缝隙”存在的…痕迹。
巷口的风吹来,卷起几片枯叶和不知名的白色纸屑,打着旋儿扑在脸上,他抬手拂去。指尖触碰到左边脸颊,那冰凉阳光照射不到的皮肤下方,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无人能觉的深处,轻轻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