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卡尚,元军的大部队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爬行在通往叙利亚的荒漠古道上。车轮滚滚,马蹄声碎,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身后那座城市的记忆彻底掩埋。
蔺勇坐在一辆相对舒适的马车里,这是塔察儿特意为他安排的。作为新晋的“护国法师”,他的待遇已今非昔比。车窗外,单调的土黄色风景不断向后退去,一望无际的荒凉与孤寂,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那卷由旭烈兀大汗亲颁的册封文书,被他随意地丢在车厢的角落,与一堆药草和道经混在一起。这份在旁人看来无上荣耀的封赏,于他而言,却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他与这台战争机器捆绑得更紧了。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肋下那道伤疤,却在时刻提醒他卡尚城发生的一切。那场真假刺杀,像一场荒诞的戏剧,让他从一个边缘的观察者,变成了舞台中央备受瞩目的角色。塔察儿的信任,士兵们的敬畏,都像无形的丝线,将他缠绕。他越是想远离,就越是被拖入中心。
他尝试过再次绘制“通幽符”,但心境始终无法恢复到以往的空明澄澈。西敏的身影,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她盗走道符时那复杂的眼神,总是在他入定时闯入脑海,扰乱他的心神。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张符,更是一种内心的平衡。
“蔺先生。”车帘被掀开,塔察-儿的副将,一个名叫阿剌海的年轻蒙古将领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蔺勇点点头,走下马车。凛冽的漠风吹起他的道袍,他眯着眼,看到塔察儿正与几名斥候站在一处沙丘上,对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指指点点。
“先生来了,”塔察儿看到他,招了招手,“来看看这个。”
蔺勇走上前,目光落在地图上。那是一幅描绘叙利亚北部地形的军用地图,上面用朱砂标记出了他们的目的地——阿勒颇。但在通往阿勒颇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广阔的区域,被用黑色的墨水画上了一个狰狞的骷髅头。
“‘迷魂沙海’,”塔察儿指着那片区域,语气凝重,“斥候说,这是当地人对这片沙漠的称呼。方圆百里,没有绿洲,没有水源,而且……经常会刮起致命的黑风暴。商队通常会选择绕行,但那要多花上十天的时间。”
“将军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横穿这片沙漠?”蔺勇问。
“兵贵神速,”塔察儿的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阿勒颇的守军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从‘迷魂沙海’中杀出来。只要我们能成功穿越,就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那座坚城。”
这是一次典型的蒙古式豪赌,以速度和奇袭,挑战自然的极限。
“但风险太大了,”阿剌海在一旁担忧地说道,“如果遇到黑风暴,别说士兵,就连最好的战马也会迷失方向,最终渴死在沙漠里。”
塔察-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蔺勇。他的意图很明显,他希望蔺勇能用他的“天命之力”,为这次豪赌提供一个必胜的保证。
蔺勇沉默了。他看着地图上那个狰狞的骷髅,眉心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但又非常模糊,不像在“双子岩”时那般清晰。失去道符后,他的预知能力变得断断续续,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
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他知道,他不能说“不”。在赢得了塔察儿的信任之后,任何一次“无能”,都可能让这份信任迅速崩塌。
“风暴,是可以被预测的。”蔺勇缓缓开口,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我需要观察天象和风向。但……我还需要一个向导,一个真正熟悉这片沙漠的人。斥候的地图是死的,而沙漠是活的。”
“向导?”塔察-儿皱起了眉头,“这片土地上的人,谁会真心为我们带路?我不相信他们。”
“我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蔺勇平静地回答,“将军可以派人去前方最近的村落,许以重金,寻找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向导。我会亲自挑选,辨其真伪。”
他需要一个向导,这既是军事上的考量,也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私心。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接触到当地人的机会,而不是永远被困在元军这个巨大的囚笼里。
塔察-儿思索片刻,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最终的决定权依然掌握在蔺勇——这个他所信任的“先知”手中。
当天下午,阿剌海带着一队士兵前往前方的一个小村落。两个时辰后,他们带回了三个人。两个是皮肤黝黑、神情畏缩的当地男人,还有一个……
当蔺勇看到第三个人时,他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个人被一条宽大的头巾和风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蔺勇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一双他曾在梦中无数次见过的眼睛。深邃、明亮,带着一丝狡黠和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西敏。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塔察-儿显然没有认出她,只是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对蔺勇说:“就这三个人。那个女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说她比任何男人都更了解‘迷魂沙海’,她的父亲曾是这片区域最传奇的向导。”
蔺勇强压下内心的震惊,缓步走到三人面前。他先是询问了那两个男人几个关于沙漠气候和星象的问题。两人回答得磕磕巴巴,显然只是想来骗取赏金的普通村民。
最后,他走到了西敏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他用波斯语问道,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
“法蒂玛。”她回答道,用的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波斯女性名字。她的声音经过了伪装,变得有些沙哑。
“你想要多少赏金?”蔺勇继续问。
“我不要金子,”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蔺勇,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我只有一个要求。穿过沙漠后,我要进入阿勒颇城。我需要在那座城市里,找回属于我家族的一样东西。”
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落魄贵族后裔的请求。
蔺勇沉默了。他知道,她不是什么法蒂玛,她要找回的,也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家族遗物。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必然有着更深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很可能与元军的这次军事行动息息相关。
他应该当场揭穿她吗?
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塔察儿将这个危险的女人就地格杀。但那样一来,他与她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妙的信任和默契,也将彻底粉碎。
他看着她那双坦然而无畏的眼睛,心中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想知道她的秘密。他想知道,在这场巨大的战争漩涡中,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究竟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或许,通过她,他能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而不是被动地充当一个帝国的工具。
“好。”蔺勇转过身,对塔察儿说,“将军,就是她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没有说谎。”
塔察-儿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那个包裹严实的“法蒂玛”,又看了看蔺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你选的,我信你。但阿剌海,派人给我看紧她。如果她敢耍任何花招,立刻杀了她。”
“是!”阿剌海领命。
就这样,西敏,或者说现在的“法蒂玛”,名正言顺地加入了元军的队伍。
当晚,大军在“迷魂沙海”的边缘扎营。夜色如墨,繁星满天。蔺勇走出帐篷,看到西敏正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遥望着前方的无尽黑暗。她的身影在星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决绝。
他走了过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西敏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和你一样,先生。在一个无法选择的时代里,努力去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潜入元军,为敌国做向导,这就是你认为对的事?”蔺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西敏终于转过身来,风吹动了她的头巾,露出了她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的脸庞。
“如果我说,我的目的,是阻止一场更大的屠杀呢?”她的目光清澈如水,“阿勒颇城里,有四十万平民。如果元军奇袭成功,那座城市将会血流成河,就像巴格达一样。我必须进入那座城市,在一切发生之前,说服守城的将领……投降。”
蔺勇被她的话深深震撼了。
说服守将投降?以一己之力,去挽救四十万人的性命?这是一个何其疯狂,又何其伟大的想法。
“他们会杀了你。”他说。
“我知道。”西敏的脸上露出一抹凄美的微笑,“但总要有人去试试,不是吗?就像先生您,明知刀上有毒,还是选择了走向那个刺客。”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这个,物归原主。”
借着星光,蔺勇看清了,那正是他被盗走的那张“通幽符”。它被完好地保存在一个精致的丝绸小袋里。
“你……”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研究过它,”西敏坦然道,“我看不懂上面的符文,但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种与我们苏菲秘术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精神力量。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因为在接下来的路上,你需要它。我们……都需要它。”
蔺勇接过那张失而复得的道符,入手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她像一个最狡猾的对手,又像一个最默契的盟友。她利用他,也信任他;她给他带来危险,也为他指引方向。
“沙漠之誓……”他低声念道,仿佛在对自己说。
“什么?”西敏没有听清。
“没什么。”蔺勇将道符贴身收好,一股久违的安宁感回到了心中。他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称为“迷魂沙海”的死亡之地。
他知道,前方的路,将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险。不仅有自然的伟力,还有人心的叵测。而他与这个名叫西敏的女人,将在这片广袤的沙漠中,立下一个无声的誓言,共同面对未知的命运。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四十万人的性命,以及他们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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