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济院各处大门,贴了官印封条,江玉妙无可奈何,揉着腰伤,行至前院,脑中皆是苗姐之事。
方欲落座,却听窗外,忽有鬼祟脚步声。
她冷声道:“谁在外头躲躲藏藏?”
片刻,门开,一人探头探脑,两眼乖张。
“张衡?你咋又乱跑!”她蹙眉道。
张衡一步溜进屋内,四下张望,低声道:“苗姐……苗姐真是杀人凶手?”
江玉妙叹息一声,“我也想不通,反正已成定局,择日问斩。”
张衡顿时怔住,忆起哑巴小姐一颦一笑,半晌,拿出一张纸,道:“这是苗姐曾交代我办的事。”
江玉妙接过,皱眉一看,问道:“她叫你盯着严无纠,你可瞧见什么了?”
张衡凑近,神色凝重:“我瞧见他背后有黑黑浅浅的纹路,不像寻常胎记,也不像疮伤。他急急披衣离去,推了我一掌,不准我再看。”
江玉妙不语,轻轻摩挲案角,思索良久。
张衡拱手,又道:“院正若觉无用,便当我胡说,若觉有用,不如今夜到他房中一探究竟。”
江玉妙轻声道:“你这般在意,怎不自去再探?”
张衡呵呵一笑,摊手道:“那位爷眼角含霜,我张衡贪生怕死,怎敢再冒犯半步,这等要事,自有女中豪杰代劳。”
说罢,作揖退去。
江玉妙心潮澎湃,于灯下翻看收恤名簿,思量日后生计,再抬眼,望窗外天色,已近亥时。
那人今夜发病最烈,定是抵挡不住。
江玉妙遂披了外袍,快步至中院。
却见小窗紧闭,黑灯瞎火,风也进不得一缕。她举手轻叩门扉,未有回声,便索性推门而入。
点了灯,推开窗,见榻上横陈一人,满头满身的汗,气息奄奄,强撑着望她。
“出去,我说过,不需要你照顾。”
江玉妙不应,取盆接水,打湿帕子,一路走到榻前,径直俯身,伸手摸上衣角。
他猛地抬手,拦住她手腕,炎炎如火笼,然气力已空,臂一软,便跌回枕上。
江玉妙叹道:“你情愿等人来给你收尸,也不愿叫人碰你病体是吗?矫情。”
说话间,手中动作不停,衣襟已褪半边,尚未褪尽,严无纠身子紧绷,试图扭转,脚下一挣,却透出一声低哑喘息。
他满背冷汗,衣裳已黏皮肉,江玉妙将半边衣衫彻底揭落。
一串黑灰痕迹映入眼帘,沿肩胛至脊柱,有一道道细纹,淡墨浅染,铁锈久积,隐隐勾出对称图谱,活似从骨肉之内浮起。
江玉妙凝神视之,指尖轻触其边,喃喃自语道:“是它吗?这就是……姚天石的军械图?”
严无纠一震,忽地坐起,去夺衣,却被她摁住肩膀,他喘着粗气,眼里满是羞愤。
江玉妙托他靠墙,轻轻擦拭,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严无纠垂眸不语,父亲曾绑他在石台上,盛夏曝晒,罚他顶嘴不孝,银针刺背,治他浮躁多动,他总以为,自己达不到父亲期望,才屡屡受罚,原来那些惩罚,全是算计。
江玉妙看他,像看一机关,如何拆解,如何拼装,与他父亲没两样。
“走开”,他一把推开她,身子却一晃,险些翻下榻去。
江玉妙反手搂住,手绕过他肩膀,执起湿帕在他背后擦汗。
他揽了她的腰,往后一倒,江玉妙跌落,二人胸贴胸,脸对脸。
她避也不避,顺势咬了一口他的下巴,随后起身,将衣服撤走,投入水盆。
他翻了个身,抚摸痛处,一寸一寸滑过,她留痕烙印,与他父亲没两样。
外头忽有响动,一道黑影趴扶窗沿,眼神贼溜溜地往里探。
院中紧接着一声大喝:“何人鬼鬼祟祟!”
张衡吓得一激灵,正待逃跑,后颈已被遏住,罗巡监斥道:“张衡?你在此作甚!院正独居之所,你偷看什么!”
张衡挣了挣,一个闪步,扑通一声,屁股顶开木门,跌入屋内。
江玉妙转头看他,“你作甚?”
张衡自地上爬起,嬉笑道:“我赏月,不小心赏到了此处。”
他转头,目光落到严无纠的裸背上,一道道墨黑斑纹,阵法交错,方才院正说话,无意间透露,此乃姚天石军械图。姚天石,兵工器械的高手,他的精神楷模。
张衡眼珠一瞪,高声叫道:“这……这是体藏术!”
严无纠脸色一变,缓缓坐起,拉被覆身。
江玉妙一惊,反手将门关上,转头对罗巡监道:“此人疯言疯语,无甚大碍,我问几句话,便放他回去,你先去休息。”
罗巡监瞪了张衡一眼,拱手退下。
江玉妙缓缓转身,盯住张衡,道:“你方才说什么?”
张衡眼睛愈加发亮,道:“体藏术,以术法灌注图谱于人身,藏而不显,需借外物或情绪牵引,方可显影。工部机密图谱甚多,曾打算推行此术,不过因载体难寻,手段残忍,故而失传已久。”
他凑近两步,探首往严无纠身后瞧,啧啧道:“此术非大定大静之人不能承载,既已显影,容我问一句,严兄,药浴那日,因何事情绪大动?”
严无纠半晌不语,此痕往日不见,药浴那日突现,究其根由,牵动他情绪大动之事,只有一件。
“你说呀。”江玉妙道。
他无动于衷,冷冷垂眸,紧紧躺下。
江玉妙几番催问,皆无回应,气便一寸一寸往上升。
“你倒是说呀!”她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肩头,将他由枕上扯起。
严无纠被拽得一晃,冷峻不从,“与你何干,多管闲事,滚。”
气氛沉寂,江玉妙心口一拧,忽的发狠,手高高扬起,啪的一声,正打在他左脸。
严无纠头颅右偏,受此一击,脸颊顿时红肿,身子骤然紧绷。
张衡在一旁看呆了,惊叫出声:“哎哟我的娘嘞,就是这巴掌,图显得更清晰了!”
果不其然,肩胛骨间,墨痕深了几层,更多线条自皮肤下浮起,层叠而动,勾出整片图谱。
张衡跳着凑近,恨不得眼珠子贴上去,“原来是情动显影,怒火催发。”
严无纠气急攻心,一掀张衡,眼角竟然红了。
江玉妙看见,又羞又悔,为何显影之法,源于她的暴行,难道他对她恨之入骨?
张衡在一旁唏嘘,眼珠乱转,似还想再细究一番。
江玉妙忽的转头,警告道:“此事不许声张,你若吐出半个字,我要你好看。”
张衡一怔,抬手抱拳:“院正放心,小的嘴巴紧得很。”
江玉妙呵斥:“赶紧回通铺去,少给罗巡监添麻烦。”
张衡嘴一撇,向门口退去,到了门边又探头一笑,轻轻将门掩上。
室内复归沉寂,严无纠扬起下巴,怒目中泪花点点,她忽而心口一紧,将他揽入怀中。
他身子一震,本能挣扎,却被她紧紧抱定,头埋在她颈边。
她的手扣在他背上,指腹紧贴起伏的线条。
“你想恨我便恨罢,可眼下还有一件要事,给你下毒的人藏得很深,你得跟我配合,把他揪出来。”
话音一落,她翻下床,三两步走到屋角,将严无纠的中衣、外袍一并拎起,动作利落,神情冷静。
严无纠撑着身子,仍旧怒目,一句话不说。
江玉妙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他们盯上你,指定是为了军械图,我要拿你做诱饵,把奸细引出来。”
她推开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