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凰权:帝阙九重凤展翎 > 第三章 深宫烬尘痕-孤凰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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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庙主殿的楠木巨门沉重地开启又闭合。

隔绝了殿内凝固的血腥气和焚烧后的苦涩余烬,也隔绝了神位前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但萧徽知道,那黑暗并非被驱散,它只是更深邃地融入了自己的骨髓。

阶下,清澜与司琴脸色苍白如纸,努力维持着身形,可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昭示着方才那一幕雷霆手段带来的心灵冲击。太庙掌事冯保如同一滩烂泥被拖走,周正也被架去了偏殿看押,随时有惊厥之虞。夜风冰冷如刀,刮过空旷的白玉阶,卷起地上几点零落的、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暗褐色粉末(那小宦官的……),带来一丝令人作呕的甜腥。

高而阔的殿前广场空旷得吓人,只余下几盏孤零零的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飘忽的光影。

卫骁。

那道墨色戎装的身影如同钉在地狱门口的石敢当,静默地矗立在丹陛之下的阴影中。他没有如同寻常臣子般垂首避让,视线甚至没有丝毫闪烁,就那样笔直地、穿透昏暗的光线,定定地落在刚刚步出殿门的萧徽脸上。那目光锐利依旧,却在冰冷审视的底层,翻滚着一种难言的、混杂着风暴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洞悉,有极致的震动,甚至……还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萧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玄金的凤袍拂过冰凉的台阶,裙裾边那几抹干涸的朱砂痕迹在宫灯下泛着诡异的暗光。她目不斜视,仿佛那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只是掠过空气的夜风。

就在她即将与他擦肩而过、裙角即将拂过他黑色战袍边缘的一瞬。

那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淬炼出的、属于战场喋血男人的嗓音,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沙砾般的质感,狠狠撞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冰:

“痛快吗?”

萧徽的脚步终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

她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深不见底的宫道,长长的眼睫却在一刹那,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痛快?

杖毙一个不知是探子还是替死鬼的小宦官?以血火祭祀祖宗,以此立威?

这感觉岂是简单的“痛快”二字可以形容?那一刻扭曲的快意背后,是十年积压的窒息、被算计的愤怒,以及刚刚亲手沾染上鲜血、灵魂被撕裂一角时升腾起的冰冷寒意和自我厌恶!那是她挣脱牢笼,不得不撕咬开第一道血肉屏障的剧痛!

然而所有的汹涌情绪,在她抬眸看向卫骁的刹那,被完美地、冰封于那双深不见底的琉璃瞳仁之下。

她缓缓侧过脸。

宫灯的光自她侧后方打来,勾勒出她弧度冷峭的下颌线,在另一半脸颊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一半明艳如神祇,一半幽暗如地狱。

“比不得卫将军在马球场上,眼睁睁见同袍坠马生死不明时——”萧徽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笑意,声音清凌凌,却字字如冰锥扎心,“稳如磐石的定力,令人叹服。”

十年前!

十四岁!那场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皇家演武马球赛!

彼时,她心心念念的那场球赛,并非仅仅是为了那只白鹰海东青。那时,有一个她视为战友的年轻禁军侍卫,姓林,技艺精湛,亦是她所属队伍的绝对主力。在与卫骁率领的边军队伍激烈角逐中,一次悍然的身体对抗后,那林姓侍卫的马匹因不明原因突然发狂,硬生生将他甩出,头骨狠撞在地,瞬间人事不省!

而她被江枫温言劝退赛场的场景,恰好发生在林姓侍卫被紧急抬走之后。

那时,萧徽是冲过去的,却被江枫牢牢拦住。隔着混乱的人群,她清晰地看到了不远处的卫骁——他刚刚射入一球,冷漠地看着侍卫被抬走的方向,眼底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半分!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被搬离了场地!

那眼神,和她十四岁时看到的、他对她被劝退时鄙夷的目光,在此刻奇异地重合!冷漠,残酷,如同钢铁!

卫骁的脸色在萧徽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紧握着腰间佩刀刀柄的手背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他死死盯着萧徽,深黑的眼瞳里风暴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被揭开陈年伤疤、猝不及防的刺痛与……激怒!他想驳斥什么,嘴唇翕动,却最终化为更深的阴沉。

萧徽没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冰寒的视线如同拂过一件器物般从他因愤怒而僵硬的身躯上扫过,仿佛确认了某些早已认定的“事实”。

“孤回宫。”三个字,冰冷的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她决然转身,玄金的衣袍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息,径直步入等候在丹陛之下的凤辇。厚重的金绣帐幔垂落,隔绝内外。

凤辇在死寂的宫道上缓缓行进。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压得人心头发闷。

舆内空间宽绰,铺陈繁复华贵,隔绝了外界冰冷的风。清澜和司琴沉默地跪坐在侧,低垂着头,几乎不敢去看正中软榻上闭目养神的萧徽。舆内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来自太庙的焚烧余烬味道,混杂着她身上挥之不去的冰冷威压,令人窒闷。

“殿下……”司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鼓起勇气,递上一方温热的银线织锦手巾,上面带着精心调配的舒缓清香。

萧徽没有睁眼,只缓缓抬起一只手接过那方手巾。然而,她的手却没有按向额头,反而是将整块柔软却坚韧的布料猛地覆在了口鼻之上!

“呜……”一声极其压抑、闷塞的干呕声陡然从紧捂的口鼻下逸出!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向前弯曲,双肩剧烈地颤抖!方才在太庙强压下的恶心与生理性反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里再也无法控制!那双紧闭的眼眸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无声地蜿蜒而下。

清澜和司琴骇得魂飞魄散,扑上前去:“殿下!!”

“药……快取凝露丸!”清澜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去翻随身携带的鎏金小药匣。

萧徽却猛地挥手止住了她们的动作。她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紧捂口鼻的手巾缓缓放下,露出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她用力眨了眨眼,将剩余的水汽逼回,眸中只剩下寒潭般刺骨的冷冽。她甚至没看那方沾了些许唾液的香巾,直接丢回司琴怀中。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在舆内:

“回宫。即刻密召内卫北司都统沈翊。”顿了顿,仿佛要将骨髓里的那点寒气也一起吐出去,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淬着阴冷的寒光,“让他……将十年前,瑞泽十六年秋,陇西林氏举家暴毙卷宗……调出来。”

陇西林氏!

那个在球场上坠马身亡、随后不久林家满门二十七口人诡异暴毙的林姓侍卫的家族!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隔着华贵的衣料,那里冰凉一片,却又似有某种隐秘的火焰在悄然升腾,燃尽了方才的软弱,“从今日起,盯死所有接触过未央宫膳食、汤药之人。凡有异常接触、异常进出者……”

她话音稍顿,脑海中闪过清晨承乾殿散落的白纸黑字、太庙那焚毁的卷轴一角、以及那张她必须“体谅”“温柔”的俊雅脸庞。眼底的狠戾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格杀勿论。”

四个字,如同寒冰坠地,砸在清澜和司琴的心口。她们猛地一颤,立刻俯首领命:“谨遵殿下懿旨!”

舆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车轮碾过宫道的回响,如同碾过所有人的神经。

凤驾最终抵达帝京权力中枢的核心、她的居所——未央宫。

夜色深沉,未央宫的汉白玉阶与朱红宫墙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出一种森严而孤寂的美。重重殿宇楼阁如蛰伏的巨兽。

踏过正殿“昭阳殿”高高的门槛,挥退所有多余的宫侍,只留下心腹近侍。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萧徽紧绷了一整天的脊梁,在踏入这绝对安全领域的刹那,才终于允许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那冰封的完美仪态之下泄露出来。但她依旧挺直站着。

昭阳殿内灯火辉煌,陈设极尽皇家尊崇,每一件器物都价值连城。

她的目光却猛地被寝殿内室入口悬挂的那张半人高的巨大画像所吸引!

画中男子身着玄底金线盘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眉宇飞扬,眼神锐利如电,英武非凡中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傲气。正是她的生身之父——大周先帝萧宏。一个在她幼年便殒身于宫变烈火、甚至没给她留下多少温暖记忆的帝王。世人皆传父帝刚愎,却无人知晓母皇与他之间复杂如乱麻的恩仇。

母亲……

萧徽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的视线猛地钉死在画像一侧!在父帝垂于身侧的宽大袖袍边缘,画像师用了浓重的墨彩堆叠出繁复的暗金龙纹。而在那袖口内侧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一抹晕染开的小小墨点,此刻在她眼中如同凝固的血!

那墨点的形状……那晕染的细微纹理……

竟与太庙西配殿供桌旁灰白石槽缝隙边缘残留的那个小小污痕——她指尖碾碎卷轴后沾上的印痕一模一样!

当年绘制这幅御容像的画师……用的是同一种墨?不!这污痕的位置、形态,细微的走向!

是某种符印!是某种需要特殊手法印染才能留下的特定标记!这绝非偶然墨渍!

一个冰冷、尖锐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狠狠噬咬上她的心脏!

太庙暗格中那半张被焚烧的卷轴……上面的徽记符号……与这幅御容像上的墨点印记……同源!

是谁……竟能如此胆大包天,在供奉先帝的御容上留下印记?!又是谁……需要在太庙那等隐秘之地,藏匿与此有关、却能毁灭某些人、某些事的“证据”?!

线索的火星,猝然炸开,引燃了指向十年前那场或许更为骇人秘密的导火索!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如同幽魅般无声地出现在内殿通向寝宫的垂花拱门阴影处。

清澜立刻警觉地按住腰间的匕首:“谁?!”

那身影向前一步,宫灯的光线照亮了他一张平平无奇、属于中老年仆役的脸,但他那双抬起的眼睛却异常锐利沉稳。正是被紧急秘密召来的内卫北司都统沈翊!他直接无视了惊弓之鸟的清澜,目光如同锋利的钩子,死死锁住面色瞬间冰寒的萧徽,声音低沉沙哑,语速极快:

“殿下!属下方才探得太庙司刑处——那名被杖毙的宦官……验尸时发现其口腔内壁深处……刺有三爪龙纹暗记!非官定,乃北镇水师密卫所用的——阴蛇刺青!”

北镇水师!

一个如雷霆般震得萧徽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名字!

那是她的父亲……先帝萧宏生前除却虎贲卫外,亲手打造、倾注心血培养的唯一一支直属水上武装!一支随先帝崩殂而早已名义上解散、实则如同烟雾般消失在帝国各方势力绞杀清洗中的幽灵军!

十年前宫变,传说北镇水师尽数死忠先帝,在宫门前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他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太庙?

还被打上了烙印!潜伏为一个小小的“窥伺者”宦官?!

萧徽的指尖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

殿内辉煌的灯火映着她冰冷铁青的侧脸,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阴蛇刺青……”她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冰碴。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面前躬身回禀的沈翊,越过屏风投下的阴影,直直落在那副悬挂在寝殿深处、父亲萧宏威严的御容画像上。

画面上,那袖袍内侧的墨色污点,如同黑暗角落潜伏的毒蛇眼眸,闪烁着诡谲森然的光。

她眼中的风暴终于积累到了极致,酝酿成一片足以湮灭万物的深渊!

“很好。”她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到骨髓里的微笑,“沈翊。”

“将北镇水师……从十年前那场灰烬里——给我刨出来!”

“追!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条阴蛇的蛇头——给本宫揪到孤的面前来!”

深宫寂寂,暗处潜流骤然化作滔天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