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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午后,青雨镇难得放晴。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稀薄,懒洋洋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混合着泥土、枯叶和远处河水气息的味道。

桔梗抱着几本厚厚的琴谱,刚从钢琴老师家出来。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练习微微发麻,紧贴着几片新的、几乎隐形的肉色创可贴。她低着头,沿着熟悉的巷子往家走,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静、秩序井然的琴房,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然而,命运的小径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拐弯。

当她经过“云栖茶坊”那熟悉的、飘散着浓郁茶香的门楣时,一个身影如同小炮弹般从里面冲了出来,差点撞到她身上!

“哎呀!”桔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琴谱,后退一步,心跳骤然加速。

“咦?是你!”周梦燃及时刹住脚步,她似乎刚帮忙搬完什么东西,额头上还沾着一点灰,脸颊红扑扑的,像两个熟透的小苹果。她穿着厚实的棉袄,袖口挽起,露出染着深浓茶色的手腕。那双大眼睛看清是桔梗时,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毫无芥蒂的惊喜,仿佛幼儿园毕业时和分班时的那些尴尬从未存在过。

桔梗的心还悬着,带着一丝被惊扰的不悦和本能的戒备。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琴谱抱得更紧了些,像抱着一面盾牌。

周梦燃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沉默和疏离,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眼睛滴溜溜地扫过桔梗怀里那几本厚厚的、印着复杂音符封面的谱子,又落到她贴着创可贴的指尖上,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哇!这么多谱子!你又要去练琴啦?手还疼不疼?”她的问题像连珠炮,带着冬日里特有的、热腾腾的活力。

桔梗被这直白的关心问得有些无措,指尖的麻意似乎更明显了。她生硬地摇了摇头,视线飘向别处,只想尽快离开:“…不疼。我回家了。”

“哎!别走啊!”周梦燃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桔梗的胳膊——她的力气不小,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热情,掌心温热,还带着淡淡的茶渍和刚刚搬东西留下的灰尘印子。“外面多冷!进来坐会儿呗!我妈刚炒了新茶,可香了!我请你喝!”她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把桔梗往茶坊里拽。

桔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周梦燃的触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意、炒茶烟火气和浓郁茶香的气息,还有茶坊里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和杯碟碰撞声,都像一股汹涌的热浪,冲击着她习惯的冰冷壁垒。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挣脱:“不用了,我…”

“哎呀,进来嘛!就一会儿!保证好喝!”周梦燃的力气和决心都超乎想象,桔梗那点微弱的挣扎在她热情的拖拽下显得徒劳无功。茶坊门口悬挂的风铃因为她们的拉扯叮当作响。

桔梗就这样被半推半就地拉进了“云栖茶坊”。

扑面而来的,是桔梗从未体验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感官世界。

光线有些昏暗,冬日午后的阳光艰难地透过蒙尘的窗格,在弥漫着茶香的空气里切割出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空气是温热的,被炭火、炒茶的锅气和无数杯热茶蒸腾出的水汽烘得暖融融,吸一口,鼻腔里便充斥着陈年普洱的醇厚、新焙绿茶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炭火焦香和食物(大概是茶点)的甜腻。

声音是嘈杂而鲜活的。角落里几个老茶客围着一盘象棋,棋子落下的“啪啪”声伴随着争论的低语;另一边,茶壶在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周妈爽朗的大嗓门从后厨方向传来,似乎在吩咐着什么;还有杯盖与杯沿清脆的碰击声、低低的谈笑声……这一切汇成一片喧腾而富有生活质感的背景音,与桔梗习惯的、只有节拍器和琴声的绝对寂静形成天壤之别。

桔梗感觉自己像一条被突然丢进沸水里的鱼,无所适从。她抱着琴谱,僵立在门口,脸色比进来前更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轻微的眩晕感。茶楼里暖烘烘的空气让她觉得有些闷,甚至微微出汗。

“坐这儿坐这儿!”周梦燃熟门熟路地把桔梗按在一张靠窗的、擦拭得还算干净的小方桌旁。椅子是竹制的,坐上去冰凉坚硬。

“妈!给杯热茶!要那个…那个新炒的‘雪顶含翠’!”周梦燃冲着后厨方向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响亮,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知道了!小祖宗!别嚷嚷!”周妈的回应带着笑意和无奈。

周梦燃嘿嘿一笑,自己拉过一张小竹凳,紧挨着桔梗坐下,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桔梗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等着啊,马上就好!”周梦燃完全没在意桔梗的躲避,反而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仿佛她是这茶坊的小主人兼首席品鉴师,“我跟你说,这‘雪顶含翠’可好了!是前几天后山茶园顶上那几棵老茶树采的!就采了那么一点点!”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点点”的手势,指尖的茶色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我妈说,那地方高,冷得早,霜一打,茶叶尖尖上就凝出点白霜,像顶着雪似的,所以叫‘雪顶含翠’!味道跟别的绿茶可不一样!”

桔梗抱着琴谱,安静地听着。她对茶一无所知,家里的茶是母亲泡的,永远是清澈但寡淡的几片叶子,水温精准,从无惊喜。周梦燃的描述带着孩子气的夸张和一种对自家东西毫不掩饰的骄傲,让她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吵闹。

很快,周妈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盖碗,两个配套的小茶杯。她把盖碗放在桔梗面前,笑着对桔梗说:“小桔梗啊,尝尝,暖暖身子。燃燃,你少咋呼,让人家安静喝口茶。”她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又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周梦燃吐了吐舌头,注意力立刻被那盖碗吸引。她动作麻利地拿起盖子,一股更加清新凛冽、带着炒豆香的茶气瞬间升腾起来,扑了桔梗一脸。桔梗微微蹙眉。

“快看快看!”周梦燃指着盖碗里,“你看这茶叶!是不是一根根都立着?像不像小绿针?”她的小脸凑得很近,眼睛亮晶晶的,指着碗中上下浮沉的嫩绿茶芽,语气神秘,“我妈说,好茶才这样!这叫‘雀舌’,又叫‘雨后春笋’,泡开了就站起来了!”

桔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清澈微黄的茶汤里,细嫩的茶芽果然一根根直立悬浮,缓缓舒展,姿态优雅,与她想象中碎叶沉底的景象完全不同。这景象带着一种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美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

“喝的时候也有讲究!”周梦燃像个经验老道的茶博士,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我妈说,这茶啊,头道是‘洗茶’,不能喝,是洗掉灰尘和‘火气’的。”她说着,动作熟练(虽然稍显粗放)地拿起盖碗,将里面金黄的茶汤滤进旁边一个稍大的空杯子里,动作带起一阵水声。“喏,这倒掉。”她把那杯“洗茶水”随意地泼在桌脚一个接水的小桶里。

桔梗默默看着,觉得有点浪费。

“第二道才是精华!”周梦燃重新往盖碗里注入滚水,这次的水柱冲得有点猛,溅起了几滴热水在桌上。“要快进快出!”她嘴里念叨着,学着大人的样子,手腕一抬,只让热水在盖碗里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迅速将茶汤倾倒进桔梗面前的小茶杯里。

浅碧色的茶汤,清澈透亮,在白瓷杯里如同一汪小小的春水。

“快尝尝!”周梦燃把茶杯往桔梗面前又推了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满脸期待,“小心烫!”

桔梗迟疑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杯陌生的、冒着热气的液体,又看看周梦燃亮得灼人的眼神。她其实并不渴,也不习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吃东西。但对方那份不容拒绝的热情,以及刚刚看到的“小绿针”奇景,让她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好奇。

她放下一直抱在怀里的琴谱,像是卸下了一层盔甲。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小小的、滚烫的白瓷杯。指尖的创可贴隔着薄薄的瓷壁,感受到灼人的温度。

她凑近杯沿,轻轻吹了吹气。氤氲的热气带着清冽的茶香,钻入鼻腔,那香气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带着青草、炒豆、一丝微不可察的花香,还有…阳光晒过山林的气息?

她浅浅地啜了一小口。

滚烫的茶汤滑入口腔,舌尖首先捕捉到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微涩的草木气息,像初春清晨带着露水的嫩叶。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甘甜的滋味从舌根处悄然泛起,迅速弥漫开来,压过了最初的微涩,带来一种奇妙的回甘。这甘甜不是糖的甜腻,而是一种清爽的、山泉般的甘冽,带着山野的灵气。茶汤滑入喉咙,留下满口清新,连呼吸都仿佛带着山岚的微凉。

桔梗愣住了。

这味道,与她在家中喝到的、永远温吞平淡的茶水截然不同。它直接、鲜活、层次分明,带着一种冲击力,瞬间唤醒了被琴键和乐谱麻木的味蕾,甚至…冲击了她心中某种固化的认知。

“怎么样?好喝吧?是不是特别香?回甘是不是特别快?”周梦燃连珠炮似的发问,身体前倾,几乎要趴到桌子上,大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分享的喜悦,仿佛这茶是她亲手种出来、炒出来的一样。“我就说嘛!我妈炒的茶,天下第一好!”

桔梗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麻意似乎被这热度熨帖了些许。她看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芽,又看看眼前这个脸颊红扑扑、眼睛亮得像星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气和茶香的女孩。茶坊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杯中这汪碧水,和对面那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

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却清晰地落入周梦燃耳中:

“…嗯。很…特别。”

这是她第一次,对周梦燃说了肯定的话,不再是沉默的抗拒或冰冷的回避。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依旧带着她特有的谨慎和疏离,但那份好奇与一丝被打开的、微小的缺口,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第一圈真正意义上的涟漪。

周梦燃听到这声微弱的肯定,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灿烂得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太阳花。她一拍桌子(力道不小,震得茶杯都晃了晃),兴奋地嚷道:“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神情,仿佛赢得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桔梗被她拍桌子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杯壁温热,茶香袅袅。窗外,一缕稀薄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格,斜斜地照在她面前的茶杯上,将那汪碧色映得更加透亮。她低下头,又轻轻啜了一口。那奇妙的、带着山野气息的甘甜,再次温柔地席卷了她的感官。在这间充满烟火气的喧闹茶楼里,在这杯由“麻烦精”周梦燃亲手推荐、笨拙冲泡的茶汤中,桔梗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来自生活本身的、粗糙却真实的暖意。这暖意,正悄然融化着她指尖的冰冷和心底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