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与锅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滚油与酱料交融,爆发出浓郁的香气,孜然与辣椒粉在高温下尽情释放着它们的灵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对于林章来说,世界却在这一刻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活色生香的现实,另一半,是他舌尖上死寂的虚无。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
他能清晰地看到米粉在锅中翻腾,由白皙变得酱色诱人;能听到油脂“滋啦”的欢唱;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能引得人垂涎三尺的复合香气。
可当他习惯性地用筷子尖捻起一根米粉,送入口中,准备进行出锅前最后一次调味确认时,一切感官的盛宴戛然而止。
没有咸,没有鲜,没有辣,没有香。
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咀嚼一团毫无意义的蜡。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动作出现了零点几秒的凝滞。
“怎么了,小林?味道不对?”正在旁边打包的摊主王大妈关切地问了一句。
林章迅速回神,将那根米粉咽下,脸上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没事王大妈,味道正好,就是有点烫嘴。”
他若无其事地颠了颠锅,将炒粉利落地盛入餐盒,递给面前等待的客人。
客人满意地接过,扫码付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人察觉到这位年轻摊主的额角,已经渗出了一丝细密的冷汗。
“你的味觉正在被系统强制剥离。”脑海中,九尾那略带磁性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系统能量即将枯竭的最终警告。你现在的状态太危险了,任何一次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让你的伪装彻底暴露。”
林章一边机械地清理着锅台,一边在心中苦笑回应:“我知道。但至少……我还能记得味道。”
他记得,他记得所有味道。
记得第一次成功炒出那锅让父亲点头的炒粉时,酱油的咸鲜与猪油的醇厚;记得在美食大赛上,那道惊艳全场的“龙吟”炒饭里,每一粒米饭上包裹的顶级高汤的滋味;记得姜小厨那碗看似简单却蕴含了复杂技巧的阳春面,那汤头里吊了八个小时的鲜。
这些味道,如同烙印一般,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启动‘记忆回响’。”林章在心中默念。
这是系统最后的、也是最耗能的隐藏功能。
它能将宿主记忆深处的味觉信息调取出来,通过神经信号模拟,让身体在失去味觉的情况下,也能完美复刻出记忆中的味道。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正如九尾所说,他别无选择。
夜市另一头,姜小厨的摊位前难得地空闲了下来。
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个永远人头攒动的角落,投向他的“宿敌”——林章。
看了片刻,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桀骜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不对劲。
林章的动作依旧精准,翻炒、颠锅、撒料,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但姜小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违和感。
那是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
林章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他根本没有在看锅里的食物,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铁锅和火焰,望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虚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撒下每一种调料后,都用鼻子去捕捉那瞬间升腾起的气味变化,更没有进行任何一次尝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姜小厨脑中炸开。
“他在凭记忆炒粉!”他失声低语,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对于一个厨师而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味觉是厨师的罗盘,失去了它,就等于在风暴中航行的船只失去了方向。
而凭记忆烹饪,就如同蒙着眼睛在悬崖边上走钢丝,每一步都是在赌命。
“这会疯狂加速系统能量的耗尽!”姜小厨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心头一紧。
他与林章虽是竞争对手,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他深知那个“系统”对于他们这类人意味着什么。
不远处的阴影里,九尾瞥了一眼面露惊色的姜小厨,轻轻摇了摇头,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无奈:“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此刻,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夜市。
男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他像个挑剔的食客,在几个摊位前驻足片刻,又都摇着头走开,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林章的摊位前。
男人的眼神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旁边一个卖炸串的摊位上。
他手指微动,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透明玻璃瓶滑入掌心。
他观察着炸串摊主转身取酱料的空隙,正准备将瓶中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滴入油锅——
“这位先生,看你转了半天,是没找到合口味的吗?”
林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男人的耳朵,打断了他的动作。
男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小瓶子重新捏回指间,转头看向林章,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的炒粉,有什么特别的?”
林章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危险与恶意的气息正从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这气息让他体内的系统本能地感到了警惕。
他知道,这是“同类”,一个被饕餮系统污染的残党,而且来者不善。
“我的炒粉,能吃出回忆。”林章擦了擦手,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审视,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看你,敢不敢尝尝我这碗‘回忆炒粉’了。”
他故意加重了“回忆”两个字。
男人一个厨子,竟敢在他这个吞噬了无数味觉记忆的饕餮面前谈“回忆”?
他正愁没有机会接近林章,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好啊。”他冷笑着应战,“如果吃不出什么‘回忆’,你这摊子,今天就别想再开下去了。”
周围的食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吸引,纷纷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林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眼帘隔绝了外界的光影,他脑海中的世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无数的味觉记忆碎片如同星辰般亮起、旋转、聚合。
是街角王婆婆清晨售卖的豆浆,带着淡淡的焦香;是小学门口小推车上五毛钱一串的里脊肉,甜与辣的完美结合;是第一次失恋时,独自在深夜吃下的那碗泡面,滚烫的汤汁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他手中的锅铲动了。
没有去看,没有去闻,甚至没有去思考。
他的身体完全被“记忆回响”所接管。
手腕以一种玄妙的韵律翻动,米粉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盐、糖、酱油、秘制酱料,每一种调料的份量都精准到了毫克级别,仿佛是遵从着一道来自远古的食谱。
最诡异的是锅中升腾起的香气。
那不再是单一的炒粉香,而是一种不断变幻、层层叠叠的复合香气。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仿佛闻到了童年时外婆做的红烧肉,有人好像嗅到了初恋女友为自己烤的第一个蛋糕,还有人闻到了久违的、家乡过年时的那股烟火气。
那锅气中弥漫的,是无数人记忆深处最珍贵的味道,是根本不属于这个当下时空的香气。
姜小厨看得目瞪口呆,他彻底明白了林章在做什么。
他不是在复刻一道菜,他是在用火焰与调料,将虚无缥缈的“记忆”本身,烹饪成实体!
“好了。”
林章睁开眼,将一盘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散发着梦幻般香气的炒粉推到男人面前。
饕餮残党眼中依旧带着不屑,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撮炒粉,漫不经心地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的身体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他脸上的冷笑凝固,随即被一种极致的震惊与恐惧所取代。
这味道……
不是他成为饕餮后吞噬的任何一种味道。
这味道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遥远。
是街边大排档的锅气,是廉价啤酒的微苦,是劣质香烟的辛辣,还有……兄弟们吵吵嚷嚷的笑骂声。
这是……这是在他被那个冰冷的系统找上,被彻底吞噬情感与人性之前,吃下的最后一顿饭!
是他在成为怪物之前,作为“人”的最后一道菜!
那被饕餮系统强行压制、封存了不知道多久的人类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酷。
对过去的留恋,对成为怪物的悔恨,对永恒孤寂的恐惧,所有被剥离的情感在这一刻疯狂回潮。
“不……不可能!这是……这是我……”他瞳孔急剧收缩,双手抱住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这是我在码头吃的最后一顿散伙饭!”
他猛地推开桌子,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鬼魂,不顾一切地转身,疯了似的冲进人群,连滚带爬地向夜市外逃窜。
他的惊恐和喊叫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搞蒙了。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在王爱花大妈的摊位旁,她那个一直很文静的孙女小雅,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精油瓶,拧开盖子,将一滴透明的液体洒在了身前的空气里。
精油在空气中迅速挥发,与周围的气味分子结合。
小雅闭上眼,小巧的鼻子轻轻翕动,秀气的眉头瞬间紧紧蹙起。
“奶奶,这里有股奇怪的金属味……”她低声对王爱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很淡,但是很刺鼻,像是……某种神经抑制剂的味道。”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林章的耳中。
金属味……神经抑制剂……
林章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那个饕餮残党真正的目的。
他不是来捣乱的,他是来下毒的!
那种毒剂,恐怕就是专门针对他们这些系统宿主,能够破坏味觉神经的“失味毒剂”!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是以一种如此阴险、无声无息的方式。
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林章的目光扫过因骚乱而显得更加嘈杂的夜市,扫过每一张或惊愕、或好奇、或茫然的脸。
敌人,或许就藏在他们中间。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如同最后的丧钟。
系统提示:“记忆回响”功能已消耗,剩余使用次数:3次。
只剩三次了。
林章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望向夜市长街的尽头。
在那里,昏黄的路灯光晕下,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并没有看这边发生的骚乱,而是直直地望着林章,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笑容。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剧本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
四目相对,相隔近百米,林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玩味与审视,那是一种猎人看待笼中困兽的眼神。
林章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躲不掉了。
被动地防守,只会被一步步蚕食殆尽。
他必须主动出击,将所有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都引出来。
这个夜市,不仅是他的庇护所,也即将成为他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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