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天命守棺人 > 第三章 观生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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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藏庐的日子,如同后山石缝里渗出的清泉,无声无息,却又固执地流淌着。时光的刻度在这里变得模糊,唯有庭院中那几株古木的年轮,在无人察觉处悄然增长。

小郎,这个被混沌归葬之地带回来的孩子,依旧安静得如同归藏庐本身的一道影子。他穿着仆役们为他准备的、与阴阳先生同款但尺寸微缩的玄白袍服,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回廊、寂静的庭院间移动。他学会了走路,步伐很稳,却几乎没有孩童应有的蹦跳与欢快。

他学会了用简单的音节回应仆役们无声的指令——“嗯”、“哦”,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对方古板的脸,除此之外,再无更多言语。这是他在归藏庐学会的第一种“语言”。

他观察静室内那盏青铜油灯豆焰的每一次细微跳跃,灯油无声消耗,灯芯化为灰烬,仆役会在某个固定的时刻无声出现,注入新的清油,剪去焦黑的灯芯,火焰便又稳定如初。一个微小的循环。

他观察庭院里那几株奇异古树。它们的叶片永远是深沉厚重的墨绿,既不枯黄凋零,也不抽发新芽,仿佛凝固在永恒的“生”与“死”的临界点上。雨滴落在叶面,汇聚成珠,沿着叶脉滑落,渗入树根下的泥土,了无痕迹。又是一个循环。

他观察仆役们的劳作。他们清扫着永远没有尘埃的石板,擦拭着本就光洁如新的廊柱,动作精准、高效、沉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这无意义的洁净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一种凝固的秩序。

更多的,是跟随阴阳先生外出,旁观一场又一场的“归宁之礼”。

他见过太多死亡。

有寿终正寝的老者,躺在厚重的“福寿全归”棺中,面容安详,子孙环绕,悲而不伤。阴阳先生的颂词低沉庄重,引导着那苍老却平和的魂灵缓缓升入“太虚”,如同一盏耗尽灯油的古灯,自然地熄灭。

有横死的壮年,肢体残缺,怨气凝结不散,棺木上需要特殊的符文镇压。阴阳先生的吟诵便带上了驱邪定魂的力量,强行抚平那不甘的戾气,将那扭曲挣扎的魂灵从怨恨的泥沼中拖出,净化,送入轮回的洪流。那过程往往伴随着生者更深的恐惧和哭泣。

也有如李府那早夭的幼童,冰冷的躯体躺在小小的“殇礼”棺中,承载着父母肝肠寸断的绝望。阴阳先生的声音清冷而悲悯,如同为这早谢的花蕾奏响最后的安魂曲。

每一次,小郎都安静地站在仆役身边,小小的身躯包裹在玄白袍服里,纯净的眼眸映照着棺椁、亡者、生者的悲恸以及阴阳先生那掌控生死界限的肃穆身影。他看得越来越“深”。

他渐渐能“看”到,在阴阳先生吟诵之时,无形的规则之力如何拂过亡者的躯壳,如同解开一道道无形的枷锁。他能“看”到,那些形态各异、或平和或扭曲或懵懂的魂灵之光,如何被那规则之力牵引、安抚、剥离,最终化作一点纯粹的光源,投向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太虚”深处,如同百川归海。

死亡,在这里并非狰狞的终结,更像是一种被严格规范的、庄重的“送别”。棺木,便是这送别的渡船。

“葬非终结,而是秩序之重,轮回之始。”阴阳先生低沉的声音,曾在他第一次完整“看”清魂灵归去后,如同烙印般直接响起在他心底。

小郎不懂那些复杂的词句。但他记住了那感觉。当棺盖合拢,当魂灵之光彻底消失在感知的尽头,当生者的悲恸被无形的秩序之力抚平,归于一种沉重的宁静时——那感觉,就是“葬”。一种沉重的、不可抗拒的、维系着某种宏大循环的“重”。

这“重”,如同冰冷的墨汁,一点点沉淀在他纯净如初雪的心湖之底,与他与生俱来的那份沉重感悄然融合。他的眼神,在懵懂纯净之外,开始沉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漠然的平静。面对再凄惨的死状,再汹涌的悲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也激不起半分涟漪,唯有映照。

他习惯了死亡的气息,如同习惯归藏庐的清冷。

直到这一天。

静室外的通报声,破天荒地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急促,虽然那固有的节奏感依旧强行维持着:

“先生!城南梧桐巷,赵家娘子,临盆在即,胎位不正,稳婆束手!产房血气翻涌,恐有‘血崩冲煞’之险!赵家阖府惊惶,焚香泣告,恭请先生驾临,主‘引生’之礼,佑母子平安!”

“引生”?

这个陌生的词汇,第一次撞入小郎沉寂的耳中。他正坐在静室角落冰凉的黑石地板上,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小小手掌。闻声,他微微抬起了头,纯净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他习惯了“送死”。这“引生”,是什么?

阴阳先生闭目端坐的身影,第一次在小郎的注视下,有了动作。他缓缓睁开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静室的墙壁,投向了城南那片被恐慌笼罩的宅院。他并未立刻回应门外的通报,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倾听某种遥远的声音。

片刻,那低沉、毫无波澜的心音才在门外仆役心中响起:

“备‘祈生’礼器,速行。”

“是!”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紧绷。

很快,静室门被推开。依旧是那名高瘦古板的中年仆役,但他手中托着的托盘上,不再是玄白二色的礼袍,而是一套叠放整齐的、色泽温润如羊脂白玉的素白袍服!袍服上以极细的银线绣着舒展的藤蔓与初绽的花苞图案,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蕴含着微弱生机的清灵气息。旁边,还有一方同样质地的软帽。

仆役走进来,动作依旧利落,却比往日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郑重。他先为阴阳先生换下玄黑袍服,穿上这身素白祈生袍。瞬间,阴阳先生身上那股永恒不变的归葬沉凝之气似乎被冲淡了少许,多了一丝引而不发的、抚慰生命的温和。

.接着,仆役转向小郎。他手中托着一件同样材质、尺寸更小的素白童袍,袍角也绣着细小的藤蔓纹路。

小郎安静地站起身,任由仆役为他脱下那身象征着归葬与肃穆的玄白袍服,换上这身触感温润、带着奇异生机的素白衣衫。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暖意渗入。他低头看着袖口那精致的藤蔓银绣,纯净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好奇。

马车驶出归藏庐,依旧平稳无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但这一次,车厢内弥漫的气氛却截然不同。没有死亡降临前的沉重压抑,反而有种无形的、绷紧的弦在空气中震颤,带着一种孕育着希望却又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小郎穿着素白的小袍,安静地坐在角落。他能感觉到身下冰冷的车板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车窗外,街道的景象似乎也比往日明亮了几分。他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藤蔓绣纹。

马车停下时,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屏障,涌入车厢——那是混杂着血腥、汗液、草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躁动气息的味道。与死亡前弥漫的腐朽、绝望、悲伤截然不同。

梧桐巷赵府,朱漆大门洞开,门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没有白幡,没有哭嚎,只有仆妇们急促的脚步声、压低却难掩恐慌的交谈声、以及从后院深处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女子凄厉痛苦的嘶喊!

那嘶喊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阴阳先生走下马车,一身素白祈生袍,在赵府通明的灯火下,如同降临浊世的一缕清辉。他步履依旧沉稳,穿过前院惊慌失措的人群,径直走向后院那被浓重血气笼罩的产房区域。

小郎被中年仆役牵着手,紧紧跟随。越靠近产房,那股混杂着生命躁动与痛苦的血腥气便越发浓烈,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间。女子的嘶喊声也越发清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产房外,几名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稳婆来回踱步。一个衣着华贵却发髻散乱的中年男子(赵家家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阴阳先生,如同见到救星,踉跄着扑过来,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先生!先生救命!内子…内子她…”

阴阳先生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不断透出血气与痛苦呻吟的房门上。他抬手,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拂过,那扇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瞬间,更加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汹涌而出!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几乎破音的惨叫!

小郎的目光,第一次带着纯粹的、未经死亡沉淀过滤的惊愕,穿透了门洞,投向了产房之内——

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狼藉。被褥凌乱,染着大片大片的暗红。汗水浸透头发的产妇仰躺在产床上,面容扭曲,因剧痛而狰狞,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身下,粘稠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仍在不断涌出!几个稳婆和丫鬟围在床边,个个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却显得徒劳而绝望。

生命的挣扎,以一种如此原始、如此惨烈、如此血淋淋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小郎纯净的眼瞳!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那双习惯了映照死亡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如此强烈的痛苦、如此旺盛的求生欲、如此赤裸裸的、在鲜血与嘶吼中搏杀的生命力量!

这力量,与棺椁中冰冷的沉寂,与魂灵归去的宁静,是何等的天壤之别!

阴阳先生迈步,踏入这片血与生的风暴中心。他身上的素白祈生袍仿佛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间内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恐慌。他走到产床边,无视了那淋漓的鲜血和产妇扭曲的痛苦面容。

他缓缓抬起了双手,这一次,不再是肃穆的送别姿态,而是掌心向上,十指微微张开,如同在虚空中托举着什么,又像是在虔诚地祈求。

一个低沉、悠长、带着奇异安抚与引导力量的吟诵声,从阴阳先生口中流淌而出,瞬间压过了产妇痛苦的嘶喊,如同定海的神针,穿透了血气的喧嚣:

“坤德载物,厚土蕴生。灵台不昧,元胎自清。”

(大地之德承载万物,深厚的泥土孕育生命。保持灵台的清明不昧,腹中元胎自会安宁归正。)

“血为引路,痛为开声。骨开十指,迎汝新灵!”

(鲜血是为生命引路,痛苦是为新生啼哭开声。骨肉伸展如花开十指,只为迎接你这崭新的魂灵降生!)

“莫惧!莫惊!莫滞幽冥路!”

(莫要恐惧!莫要惊慌!莫要滞留在幽冥的来路之上!)

“天地有律,阴阳有衡。生门已启——速速降临!”

最后一句,如同敕令!

随着这声吟诵,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在产房内弥漫开来。那不是强行扭转的力量,而是如同春风吹拂冻土,如同暖流注入寒泉,带着一种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疏通”与“引导”的意志!

那扭曲挣扎、濒临崩溃的产妇,剧烈抽搐的身体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圆睁的双目中,疯狂和绝望被一种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专注所取代,她似乎听到了那引导的声音,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到了那最后的一搏上!

与此同时——

嗡!

站在门口、被仆役护在身后的小郎,灵魂深处猛地一震!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灼热生命气息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灵魂最核心的地方汹涌而出!这股暖流并非源自外界,而是沉睡于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此刻被这引生仪式的力量、被这惨烈的新生景象彻底引动!

那沉寂已久的九星棺印记,在他灵魂的虚空中,第一次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骤然爆发出清晰可见的幽光!九点星芒疯狂旋转,构成一个微缩的棺椁虚影!一股同样古老、却蕴含着与归葬截然不同的、孕育与承载的磅礴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这股气息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本质,它透过小郎纯净的躯体,极其隐晦地弥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汇入了阴阳先生引导的那股引生之力中!

噗!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伴随着产妇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一声凄厉长嚎!

“哇——!”

一声洪亮、充满无限生机与委屈的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骤然刺破了产房内所有的血腥、痛苦与绝望!

一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皮肤皱巴巴的小小婴孩,被稳婆颤抖的双手托举起来!

新生命诞生了!

那响亮的啼哭,如同世间最动听的乐章,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阴霾。

小郎僵立在门口,小小的身体因为灵魂深处那股突如其来的灼热激荡而微微颤抖。他纯净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个在血污中啼哭、挣扎、宣告着降临的小小生命,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因为灵魂激荡而不自觉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的小小手掌。

掌心空无一物。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当婴啼响彻,灵魂深处的九星棺印记爆发出灼热气息时……他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隔着遗忘的长河,与这新生的啼哭……产生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微弱却清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