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市医科大学的校门,在九月初的骄阳下,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高耸的汉白玉门柱,镌刻着遒劲有力的校名,无声地宣告着这所医学圣殿的地位。校园内绿树成荫,古老的梧桐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然而,此刻的校园却与这份沉静截然相反——人声鼎沸,喧嚣鼎沸。
迎新季的热浪席卷了每一个角落。巨大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写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各院系的迎新摊位沿着主干道一字排开,穿着统一马甲的学长学姐们扯着嗓子吆喝,声音混杂在行李箱滚轮的轰鸣、家长关切的叮嘱、新生兴奋的交谈声中,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嘈杂的背景音浪。空气中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新书本的油墨味,还有路边小摊飘来的食物香气。穿着迷彩服的高年级教官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更添了几分秩序下的躁动。
林筝拖着半旧的帆布行李箱,站在校门外稍显僻静的树荫下,与这片沸腾的热闹格格不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和一些必需品。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却无法驱散她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在校门口侧方那道挺拔的身影上。
陈浩宇。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扣子,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西装的正式感,显得休闲又不失格调。身高目测超过一米八,宽厚的肩膀撑起衣服的轮廓,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简约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就那样随意地站着,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微微侧头看着校门口的人流,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让他周围仿佛自动形成了一个安静的气场,与周遭的喧嚣泾渭分明。陈氏集团公子的从容与成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明明是熟悉到骨子里的青梅竹马,此刻却感觉像面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高中三年,他们各自在不同的顶尖学府埋头苦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深入的交流。那些童年两小无猜的记忆,早已被时间和各自成长的轨迹冲刷得模糊不清。如今,娃娃亲的标签,父亲不容置疑的安排,继母那抹冷静的默认,像沉重的枷锁,让她对这个即将走近的男人,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混合着抗拒、尴尬、甚至一丝愧疚的复杂情绪。愧疚什么?愧疚她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无法撼动的人,愧疚她无法回应这份被家族赋予厚望的“理所当然”。
就在这时,她放在帆布包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鸣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并不算响亮,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林筝紧绷的神经。她几乎是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赵阳”二字,让她心头猛地一颤,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攥紧了,随即又涌上更深的慌乱。阳光似乎都刺眼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陈浩宇的方向——他正巧转过头来,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树荫下的她。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他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手机还在掌心固执地震动着,如同赵阳此刻隔着数百公里传递过来的急切心跳。林筝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接?还是不接?在陈浩宇注视下接赵阳的电话,这种感觉让她如芒在背。她深吸一口气,在陈浩宇迈步向她走来的瞬间,手指飞快地划过屏幕——不是接听,而是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
动作快得几乎带着一丝狼狈。拒接的提示音轻微响起,随即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林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和巨大的愧疚。她甚至能想象出赵阳在电话那头骤然被挂断时的错愕表情。
她迅速将手机塞回帆布包最深处,仿佛要藏起一个灼热的罪证。然后,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已经走到近前的陈浩宇,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
“林筝,好久不见。”陈浩宇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成年男性特有的磁性,语气温和有礼,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林筝手中的行李箱拉杆。“路上还顺利吗?林叔叔和林阿姨都好吧?”
“嗯,都挺好的,谢谢。”林筝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不敢与他过多接触,只落在他握着拉杆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干净,有力,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却也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走吧,手续我帮你办。”陈浩宇没有过多的寒暄,仿佛早已安排好一切,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临床医学的新生报到处在主楼东侧,人比较多,不过没关系。”
他拖着林筝的箱子,迈开长腿,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像一道沉稳的屏障,为她隔开一部分拥挤的人流。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人群,对校园的布局似乎了如指掌。林筝默默地跟着,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兴奋和对未来憧憬的陌生面孔,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讨论,感受着属于大学新生的蓬勃朝气。这本该是她人生中充满期待的新起点,此刻却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压抑。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一个被设定好的位置。
林筝跟在陈浩宇身后半步,看着前方他沉稳的背影和拖着自己行李箱的手,心头压抑。刚才拒接的愧疚和此刻想听到他声音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她必须避开陈浩宇!
“浩宇哥,”林筝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尽量平稳,“我……我想先去下洗手间。刚才在车上水喝多了。”她指了指不远处教学楼侧面的指示牌。
陈浩宇停下脚步,转过身,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指示牌方向。“好,我就在这等你。箱子我先拿着。”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
“嗯,谢谢。”林筝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洗手间方向。她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这才慌忙掏出手机,向远方那个因被拒接电话而错愕不堪的无助男孩,拨去了电话。
与此同时,昌林理工大学篮球场。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几乎要掀翻顶棚。新生篮球友谊赛正进行到白热化。赵阳如同矫健的猎豹,在球场上穿梭。190的身高,出色的弹跳和爆发力,让他成为场上的绝对焦点。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他刚刚完成一个漂亮的抢断,快速运球推进,眼神锐利如鹰隼,寻找着最佳的传球路线。
场边,李锐和王海涛的嗓门最大:
“阳哥!牛逼!传这边!”
“好球!防住他!”
张明轩则抱着一大袋薯片,一边紧张地咔嚓咔嚓,一边小声念叨:“无路赛!赵桑加油啊!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502的羁绊!”
就在他准备起跳投篮的瞬间,他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他动作微微一滞,防守队员趁机凶狠地贴了上来,肩膀重重撞在赵阳的肋下!一阵闷痛传来。赵阳闷哼一声,眉头紧锁,一个急停变向险险避过,将球仓促分给外线队友,然后迅速退到边线附近,顾不上肋部的疼痛和流进眼睛的汗水,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林筝”的名字!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接起,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剧烈喘息、疼痛的压抑和毫不掩饰的急切:“喂?筝筝!你到了吗?手续开始办了吗?人多不多?宿舍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过去,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甚至微微弯下腰,用没拿手机的手撑着膝盖,努力平复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电话那头。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抬头看向球场,裁判正在朝他这边看,赵阳招手示意暂停,但他明白,比赛尚未结束!
“嗯,正在办呢,人挺多的,不过还好……”林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宿舍还没去,应该一会儿就去……赵阳,你那边好吵,是不是在忙?我是不是打扰你……”
“在打新生赛呢!刚打到一半!”赵阳语速飞快,带着球场特有的兴奋和一丝无奈,“没事!不打扰!你那边顺利就行!我就是不放心,想听听你声音……”他顿了顿,肋骨的疼痛提醒着他必须归位,“不过裁判在瞪我了,队友也在喊。筝筝,你先安心办手续,别着急,照顾好自己!等会儿你安顿好了,或者晚上,我再给你打!等我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不舍,但比赛不容耽搁。
“好!好!你快去打球!小心点!千万别受伤!我等你电话!”林筝连忙应道,声音里也带着催促,生怕影响他比赛。
“嗯!拜拜!”赵阳匆匆说完,挂断电话,将手机胡乱塞进口袋,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部的疼痛,朝裁判举手示意了一下,像一头被重新释放的猎豹,带着未尽的关切和一丝满足,再次冲入了球场激烈的拼抢之中。眉宇间那点阴霾已被林筝的声音彻底驱散,只剩下对稍后通话的期待。
林筝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靠在墙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已经微微出汗。她成功安抚了赵阳,没有暴露陈浩宇的存在,也没有让他担心。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呼吸,将手机调成静音塞回帆布包,快步走出角落。
陈浩宇果然还站在原地等她,手里拖着她的行李箱,姿态从容。看到她出来,他只是微微颔首:“好了?那继续吧。”
“嗯,好了。”林筝点头,跟了上去,心情却比刚才更加复杂。对赵阳的隐瞒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而身边这个“监护人”般存在的陈浩宇,让她感觉每一步都走在无形的监视之下。
平阳医大,缴费窗口外的长队旁。林筝站在队伍的阴影里,看着陈浩宇拿着她的一叠材料,正从容地与窗口里的工作人员交流。他微微倾身,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很快就处理好了复杂的缴费流程。他办事的效率极高,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稳可靠。
陈浩宇走到她面前,手里拿着缴费成功的单据和一张校园卡。“都办好了,校园卡里预存了一些生活费。走吧,带你去宿舍区。”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和未褪尽的温柔,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那叠单据和卡递给她。
林筝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谢谢……浩宇哥。”她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发紧。这句疏离的称呼,是她刻意划下的界限。
陈浩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小片冷光,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不用客气,林叔叔和林阿姨都交代了,照顾好你是应该的。”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地补充道:“我们之间,不用说谢。”
这句“我们之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林筝一下。她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单据和校园卡塞进帆布包最里层,仿佛要将这份“应该的照顾”和那句刺耳的话一起藏起来。帆布包里,那本印着几何图案的旧笔记本安静地躺着,紧挨着它的,是那部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尚未完全暗下去,屏保上,她和赵阳在火车站紧紧相拥的照片清晰可见。此刻,这张照片仿佛带着温度,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电话里未尽的关切与爱意。一个承载着过去的承诺,一个定格了此刻的心动,共同挤压在狭小的空间里,也挤压在她沉甸甸的心头。
陈浩宇不再多言,拖着她的行李箱,转身走向宿舍区的方向。林筝跟在他身后,看着阳光下他宽厚沉稳的背影,感觉那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正缓缓向她压来。而昌林篮球场上赵阳奔跑的身影,此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里的星光。她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将那个关于“陈浩宇”和“娃娃亲”的秘密,更深地、更紧地,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平阳医大的新生生活,就在这复杂难言的心境和身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事无巨细的“照顾”下,仓促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