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林中学高三的教学楼,在深秋的清晨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被一层薄纱般的雾气缠绕。六点四十分,天色尚未完全明朗,走廊里却已是人声初沸。速溶咖啡的苦涩气息顽固地弥漫着,与崭新油墨印刷的试卷、教辅资料散发出的特有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高三学子们每日呼吸的背景音。
林筝抱着一摞刚从教务处领回来的物理竞赛辅导资料,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略显拥挤的走廊里。资料很厚,她微微侧身,避开几个正热烈讨论着昨晚球赛的男生,资料堆顶端的一本习题册却不听话地滑落一角。她急忙腾出一只手去扶,重心不稳间,肩膀不轻不重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哎呀!”
一声轻呼伴着纸张散落的哗啦声响起。林筝踉跄着站稳,怀里抱紧险些滑落的资料,定睛看去。一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扎着清爽丸子头的女生正手忙脚乱地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女生抬起头,细边黑框眼镜后的杏眼睁得溜圆,带着一丝懊恼,但眼神清亮有神。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路!语速飞快地道歉,声音清脆。
“没关系,我也走神了。”林筝连忙蹲下身帮忙捡拾,指尖触碰到对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却异常工整的公式推导和注解,“是我抱着东西没看路。没撞疼你吧?”
“没事没事!”女生利落地将最后几页草稿纸塞进文件夹,站起身,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友善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你是……新转来的同学吧?12班的林筝?我是隔壁11班的苏晓。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苏晓的镜片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林筝对这个主动、有点冒失却透着真诚的同学印象不坏。她点点头:“嗯,你好,苏晓同学。”
苏晓的目光在林筝怀里那叠显眼的物理竞赛资料上扫过,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林筝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确认周围没有特别关注她们的同学,尤其是没有某个特定身影后,才凑近林筝耳边,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带着一丝神秘和真切的关切,飞快地说:“那个……林筝,你……昨晚回宿舍,路上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吧?”
林筝一怔,昨晚赵阳决绝的背影和笔记本上稚嫩的铅笔字迹再次闪过脑海,她有些困惑地摇头:“没有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晓的表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她再次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看到韩夏天了!就在你们女生宿舍楼前面那条林荫路上!时间差不多就是你刚进楼门不久!她就从旁边那片最密的梧桐树影里走出来,脸色……我的天,铁青铁青的!死死盯着宿舍楼门的方向,那眼神……”苏晓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声音都带上了点颤抖,“冷得跟冰锥子似的,又凶又狠!我当时正好从图书馆自习回来,抄近道想从那片树荫下走,差点直接撞上她!吓得我赶紧缩到旁边那棵大槐树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韩夏天?”林筝对这个名字感到完全陌生,但苏晓描述的场景和那冰冷的视线,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哎呀!你刚来还不知道她?”苏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恍然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哦对对对!韩夏天!我们学校没人不知道她的!她是市长千金!家里背景硬得很!而且……”她再次紧张地压低声音,语气里混杂着八卦的兴奋和对某种力量的敬畏,“她跟你们班的赵阳,关系‘特别’得不得了!简直是……全校皆知的‘绑定’状态!”
“绑定?”林筝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赵阳这个名字,此刻在她心中已经与那个冷漠疏离的身影和笔记本上的少年影像紧密相连。
“对啊!从高一开始,她就紧盯着赵阳不放!”苏晓用力点头,“赵阳这个人,本来对谁都冷冰冰的,多少女生给他递情书送礼物,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就一句‘心里有人’打发了事。结果高一那年,出大事了!”苏晓觉得在走廊里说这个太不安全,拉着林筝的胳膊,快步穿过一小段人群,拐进了一个通往教学楼后方小花园的僻静楼梯口。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几盆半枯的绿萝在角落里顽强地绿着。
“高一……出什么大事了?”林筝的好奇心和某种隐约的担忧被彻底勾起,她感觉苏晓即将说出的信息,可能正是解开赵阳身上重重迷雾的关键钥匙。
苏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语速依然很快,但带着一种讲述校园秘辛的后怕感:“高一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韩夏天在实验楼二楼的露天平台上闹自杀!是真的闹!情绪激动得不得了,又哭又喊,整个人都快爬到栏杆外面去了!就为了逼赵阳去见她一面!”苏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时场面可吓人了,整个实验楼都轰动了,好多同学都看见了!校领导、年级主任、保安,全都惊动了!脸色那个难看啊!最后还是年级主任亲自跑到篮球馆,硬是把正在训练的赵阳给拽了过去!”
林筝屏住了呼吸,仿佛能想象到当时的混乱和紧张。
“赵阳去了之后,韩夏天情绪更激动了!站在露台边上,哭喊着质问赵阳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逼问他‘心里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觉得她很烦很可笑……”苏晓模仿着当时的控诉语气,随即声音陡然拔高,“结果!就在赵阳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脚下好像绊了一下,也可能是情绪太激动没站稳,整个人尖叫一声就往后倒!天啊,那可是二楼!下面虽然不是水泥地,但也是硬邦邦的花坛边沿!”苏晓拍着胸口,仿佛心有余悸,“说时迟那时快!赵阳和旁边一个离得最近的体育老师,真的是拼了命扑上去!赵阳那反应速度,不愧是打篮球的,一把死死抓住了韩夏天的手腕!硬是和老师一起,把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的她给拖了回来!我的妈呀,当时好多人都看到了,真是命悬一线!”
苏晓停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刚经历完那场惊魂。“从那以后,韩夏天就更……怎么说呢,就跟强力胶一样彻底黏上赵阳了。而赵阳……”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复杂,带着一丝同情,“好像也真的拿她没办法了。态度是更冷了,但也没法像以前那样直接赶人。大家都私下里传,说那次事件后,韩夏天家里为了让赵阳‘安心’留在韩夏天身边,承担了赵阳高中三年所有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反正这三年来,赵阳身边除了韩夏天,就没别的女生能靠近一米之内!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绕着走。”苏晓担忧地看着林筝,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提醒,“你刚转来,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又正好成了赵阳的同桌……林筝,你可得千万小心点啊!韩夏天那个人,占有欲强得吓人,而且背景那么硬,她要是觉得谁对她的‘东西’有威胁,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昨晚她居然出现在你宿舍附近,还是那种表情……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苏晓的话像一颗颗裹着冰的石头,重重砸在林筝心上。市长千金,为赵阳上演过“自杀未遂”的惊魂一幕,赵阳被迫“接受”她的纠缠,甚至可能因为某种“帮助”而无法彻底摆脱……苏晓传递的信息碎片迅速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赵阳那拒人千里的冷漠,昨晚突然加快的脚步和冰冷得近乎刻薄的拒绝话语……原来并非全然针对她林筝,而是源于这样沉重、危险又屈辱的枷锁和无处不在的监视威胁?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林筝的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抱着资料的手臂微微发僵,指尖冰凉。怀里的物理竞赛资料,此刻仿佛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象征着某种她无意间踏入的危险禁区。
“林筝?林筝?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苏晓看着她骤然失血般的脸色和有些失神的眼睛,担心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没……没事,”林筝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极其苍白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你,苏晓,真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事就好!总之你千万记住,离赵阳……不,是离韩夏天远一点!别让她盯上你!她就是个……”苏晓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形容,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唉,反正你多留心,保护好自己!”她匆匆叮嘱一句,“记住啊,小心!有事……呃,尽量别连累我哈!”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出了楼梯间。
林筝独自一人留在僻静的楼梯口。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狭小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苏晓的话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带来阵阵窒息感。怀里的资料重若千钧。韩夏天……这个名字不再是陌生的符号,而是一座沉重、冰冷、带着权势阴影和致命威胁的大山。她接近赵阳的初衷,只是想确认那个记忆深处、在阳光下耐心讲解题目的少年,却完全不曾想到,自己竟会一脚踏入如此复杂、危险又令人心痛的禁区。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心绪和那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无论如何,体育课快开始了,她不能迟到。她整理了一下怀里的资料,准备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角落。
刚走到楼梯口,准备下台阶去一楼的体育馆集合,一个身影恰好从上一层楼梯款款而下,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米白色的高级羊绒套裙,质地细腻,剪裁完美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段。柔顺如瀑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精致的妆容衬托着姣好的五官,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心修饰的完美。是韩夏天。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偶遇般的惊讶微笑,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探照灯,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林筝略显苍白的脸上,以及她怀里那叠显眼的、印着“物理竞赛集训”字样的资料上。那目光带着审视、评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林筝同学?”韩夏天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丝仿佛刚发现的意外,“好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是韩夏天”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偶遇一个普通同学。
林筝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巧合吗?苏晓刚走,她就出现在这个僻静的楼梯间?还是……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强烈的恐惧感,指甲几乎要掐进资料坚硬的封面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尽量平稳:“你好,韩同学。”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更合适。
“抱着这么多资料,”韩夏天笑容不变,目光像羽毛般轻轻扫过资料封面上的标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心”,“是去参加物理竞赛辅导吗?真用功呢。刚从邻市那么好的重点中学转来昌林,学习节奏和难度差异,压力一定不小吧?”她的问话听起来像是友善的关切,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还好,在努力适应新环境。”林筝谨慎地回答,言简意赅,不想透露更多信息,更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
“嗯,适应就好。”韩夏天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她向前优雅地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无形的、带着昂贵香水味和强大压迫感的气场也随之扑面而来,让林筝感到呼吸一窒。“昌林中学的环境,”韩夏天的声音依旧悦耳,但语调微微下沉,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真诚”,“还有这里的人际关系网,有时候……比学业本身更需要花费心思去琢磨,去……谨慎对待。”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林筝的眼睛,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林筝强装的镇定,“尤其是一些……不必要的关注,或者自以为是的接近,”她的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可能会给自己,甚至给一些……处境本就不太轻松的人,”她意有所指地略作停顿,“带来完全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困扰。高三了,时间比金子还宝贵,精力更应该用在真正值得投入的地方,你说对吗,林筝同学?”
这番话,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指名道姓,甚至带着一丝“过来人”语重心长的“善意”提醒。但林筝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其中每一个字的分量——那是对她昨晚与赵阳同行的警告!是勒令她远离赵阳的宣言!是暗示她若执意“打扰”,将给赵阳带来灾祸的威胁!苏晓关于“帮助”和“枷锁”的话语瞬间在耳边轰鸣,昨晚那道冰冷的、充满敌意的视线仿佛再次如芒在背。
韩夏天欣赏着林筝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了然以及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狼狈,嘴角那完美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眼底掠过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和冰冷的得意。她不需要像泼妇一样大吵大闹,她的身份、她掌握的信息、她背后代表的权势,本身就是最锋利、最令人绝望的武器。无声的压迫,往往比喧嚣的恐吓更让人窒息。
“好了,”韩夏天优雅地理了理羊绒套裙那本就一丝不苟的袖口,仿佛刚才真的只是进行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同学闲聊。“不耽误你去上体育课了。”她微微扬起下巴,姿态高贵而疏离,“好好加油,林筝同学。真心希望你能在昌林……”她的目光在林筝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淡淡的怜悯,“找到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安全又舒适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真正属于你自己”和“安全舒适”几个字,留下一个充满无限深意和警告的眼神,转身,步履从容而笃定地走下楼梯。鞋跟敲击水泥台阶的声音,清脆、规律,每一步都像精准的鼓点,重重敲在林筝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林筝僵硬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直到那清脆笃定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下方,汇入远处体育馆隐约传来的哨声和喧闹中,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校服衬衫,不知何时已被一层冰冷的冷汗微微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韩夏天的警告,比任何直接的、粗俗的威胁都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力。那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基于绝对优势地位、强大底气和对目标弱点精准把握的宣告。是捕食者对闯入领地的弱小者,漫不经心却又绝对致命的警告。
她低头,怔怔地看着怀里那叠物理竞赛资料。封面上“竞赛”两个字,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变成了某种不自量力的讽刺。前方的路,瞬间被浓重的迷雾笼罩,迷雾中布满了看不见却足以致命的荆棘。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沐浴在阳光里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意的少年,他的沉默之下,究竟背负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屈辱和沉重的枷锁?而自己这束微弱的、源于童年记忆和懵懂悸动、试图靠近并确认的光,是否真的如韩夏天所言,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更深的危险,甚至将他推入更绝望的境地?
巨大的迷茫、沉重的压力、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像汹涌的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委屈的酸涩感哽在喉咙里。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窒息感和自我怀疑的漩涡中,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却异常倔强的声音,如同石缝里挣扎而出的小草,悄然滋生、顽强响起:
凭什么韩夏天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划定界限,将一个人视为自己的私有领地?凭什么她可以凭借家世和手段,如此肆意地掌控他人的自由和意愿?赵阳那冰冷眼神深处偶尔流露的疲惫和挣扎,难道也是他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所谓“特殊处境”的一部分吗?他难道就该永远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里?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也带来了一丝刺痛般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