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的妻子上官疏影,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完全没有了编故事的能力,以及写作和叙述的能力,喝口茶水,接着再抽一支香烟,以平抚狂乱无序的心情。
我们的故事就像电视剧,一幕一幕的从我的眼前飘过。我一直不理解畅销书的一个写作原则,即,不写自己的经历。但在虚构的世界里,我们同样会因为那些刺痛内心的文字和影像而泪流满面。
我们,常常不敢面对自己的疼痛,就是因为,这种痛,它不是虚构,因为,我自己就是主角。虚构,只是善良的心为别人痛。而自己的痛,才是生不如死。
那是1986年的春天的秋市,那时候,上官疏影还不是我的妻子,而是一个诗人。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
那年,上官疏影在夏市的财经学院读书,我在京城师范学院的新闻系读书。其实,我们只能算是见过一面,那是在夏市的文学笔会上。
笔会只有短短的三天,那时候的上官疏影,就已经在全国发表了不少诗作,被人们称为夏市的青年女诗人。
那个时候,秋市的文艺界前辈就断定,上官疏影必将是诗坛的一颗新星。
在人们的心目中,诗人一定是张狂和神经质。但上官疏影却完全相反,她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开会讨论的时候,总是找一个角度坐下,总是倾听别人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她精致的脸属于那种过目不忘的类型,眼睛大的有些离谱,象一泓深不可测的安静碧水,戴着一幅黑边的眼镜,短发,林青霞似的短发。
文人们疯狂地讨论什么意识流,印象派的时候,她的手里却拿着一本金庸的《雪山飞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读书,仿佛争吵喧嚣的世界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老辈作家在分析她的诗作的时候,说她是当代的“阿赫玛托娃,是天才型的诗人。”
让她发表创作感言时,她吞吞吐吐地了环顾左在,说,“诗人其实就是妄想症,更像是暗夜中行走的侠客。阿赫玛托娃是谁呀?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上官疏影。我的诗其实都是夜间睡不着,随手记录下来的梦话。”
老辈文人们看着上官疏影,就像面对一个外星人。
上官疏影穿着一件草绿色的毛衣,身体纤细而丰硕,一条碎花裙子和一双棕色的中跟皮鞋,就是那个春天我对她的最初印象。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孩子高,不论她站在任何不显眼的地方,都会是黑夜里炫目的光。
她的打扮是杂乱无章的,像是为了刻意不引人注目那种杂乱,眼镜遮掩了她的大眼睛,头发遮掩了她三分之一的脸,宽大的毛衣遮掩了她的身体,她似乎是在故意躲避眼前的世界。
那个春天,我根据开会时留下的通讯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
那个春天,也不敢奢求什么爱,只期盼能与上官疏影成为朋友。
我的信,只写了八个字,“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在信上备注,如果同意交往,就打个√,原信寄回。不同意的话,就不用回信了。我恐惧拒绝。
信寄出后,我就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因为,这种期待,大概率不会有结果。一面之缘,彼此完全不了解。
我虽然天天盼着她的回信,却知道这是一种奢望。因为在我的心里,她是那种纤尘不染的女孩,与人间烟火无关,像是路过凡尘的天使,是神话中的仙女。
收不到她的回信是情理之中的事,收到了,才是意外。
那个春天,我体会到了等待的漫长,漫长就是因为等待才有这个词。
我,等到了这个意外,上官疏影回信了。
当我打开信,看到信上的√符号时,我的感觉就是,神,伸出手摸了我的头。
接下来,我们之间的信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收不到信的时间,就变成了一种煎熬。
当我收到上官疏影说,要到京城找我的电报时,仿佛看到京城的冬天飘满桃花。
算起来也就一面之缘,可我们像是前世的熟人。
在京城长途客运站,我终于等来了上官疏影。
她看着我笑,我看着她笑,没有惊奇,仿佛我们来人间,就是为了这次见面。
上官疏影依然安静,行走如轻盈的云朵,那天,她穿着一件宽袖的蝙蝠衫,米色直筒裤,棕色皮鞋。
我们在我学校的旁边找了一家小旅馆,进了房间,我们第一次拥抱了,似乎前世的奔跑,就是为了这一次拥抱。
上官疏影给人的印象是高冷的冰川,我还是担心吓着她。
我们去故宫的时候,上官疏影总是喘气,而且咳嗽,她看着我,说,“我自小就有心脏病,不过,现在分手还来得及,你不会心痛。如果你不在意,可能会拖累你一辈子。”
我牵着她的手,“不在意。”
我是真的不在意,上官疏影的出现,就像是一束光笼罩着我,走起路来,亭亭玉立,从那时起,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气场,上官疏影对我完全是一种辗压。
我真正担心的是,上官疏影是秋市人,而我长大的那个雨县,是属于秋市管辖的一个县,这意味着我们毕业后,她会回秋市工作,而我则会回雨县工作。一般来说,像我们这种爱情,都会以分手而告终。
上官疏影像会读心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们毕业工作后,如果你调不到秋市,我就到雨县和你结婚。”
我就想,如果,我们不是前世就奔着这次相遇而来,那,我们的相爱似乎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恐惧。我,害怕失去她。
后来,我们结婚后,上官疏影再也没有写诗,家庭生活变成了她的全部,并且,她确实有很严重的心脏病,特别是不能累,我只要一离开家,就开始担心她。或许,爱真的可以治愈一个人的身体。我们结婚之前,她的半边身体是冰冷的,生了孩子后,居然好了。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甚至,我渴望,我能早一天死掉,那样,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活着,我就担心上官疏影,看着封闭的天空,唯独想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和孩子,孩子读初中,万一她发生什么,孩子咋办?我的亲人们并不管她们,甚至责怪上官疏影;我们发生的事,她又不会告诉她娘家的人,在这种境况下,她能撑多少时间?
我就想啊,她能不能等到我,而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人生有时候啊,就是感觉一秒钟都撑不下去了,死,才是最完美的幸福啊。
就在我绝望透顶的时候,我收到了上官疏影的信,那信,就是神给我的一束光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