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婶婶的敲门声还带着股子急火火的劲儿，门框被拍得“咚咚”响。
我蹲在桌下捡会员卡时，余光瞥见妈妈藏在蓝布围裙下的手指正一下下绞着，指节都泛了白——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前世我总在她和爸爸吵架后看见。
“秀枝啊！”门刚开条缝，林婶婶的大嗓门就挤了进来，花衬衫角还沾着点青菜叶，“我刚从菜市场过来，老陈说你们换了电蒸笼？”她扒着门框往屋里探，目光扫过崭亮的电蒸笼，又落在我妈怀里的会员登记本上，“哎呦喂，还搞起会员卡了？”
妈妈把登记本往身后藏了藏，又觉得不妥，索性放在桌上：“婶子快坐，我刚煮了绿豆汤。”她转身去拿碗，围裙带子在腰上晃了晃，“是砚砚说现在年轻人都用这个，咱们老主顾也能记个数......”
“记什么数！”林婶婶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大腿压得竹凳吱呀响，“我跟你说秀枝，咱们这种小本生意，最忌讳折腾。
前儿个卖煎饼的老周换了个铁板，结果火候没掌握好，糊了半锅饼，赔了好几十！“她伸手戳了戳电蒸笼的外壳，”这铁疙瘩得多少钱？
你家正平一个月工资才多少？“
我站在妈妈身后，看她攥着汤勺的手顿了顿。
前世这时候，妈妈要是被人说两句，准得红着眼眶把新设备收起来，说“咱不折腾了”。
可今天她没接话，反而把登记本往林婶婶跟前推了推：“您看，今儿个办卡的有十七个。
王奶奶说她闺女在手机上帮她记着，李叔说再也不用忘带钱了......“她指尖划过”王淑兰“”李建国“这些名字，声音轻了些，”今儿个营业额比平时多了一半。“
林婶婶的大嗓门突然卡了壳。
她凑近看登记本，老花镜滑到鼻尖：“十七个？
可这卡要是有人拿了不还钱......“
“婶子，”我插了句，“会员卡是先充钱再消费。
王奶奶充了五十，李叔充了一百。“我指了指抽屉里的铁盒，”您听，里头都是钢镚儿响。“
林婶婶闭了嘴。
她盯着铁盒看了会儿，又抬头看妈妈——妈妈正盯着电蒸笼里最后几个馒头，蒸汽在她眼镜片上蒙了层雾，可她嘴角是往上翘的。
“行吧行吧，”她站起来拍了拍裤腿，花衬衫晃得人眼晕，“你们年轻人主意正。”临出门又回头补了句，“可别把老本搭进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妈妈突然笑出了声。
她摘下眼镜擦雾气，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你林婶婶啊，跟我一块儿摆了十年摊，就怕变化。”她把登记本抱在怀里，“可今儿个我才明白，变化也没那么吓人。”
我摸了摸兜里叠好的纸，那是我昨晚画的新菜单。
原本想等妈妈再适应两天，可看她现在的劲头，时机正好。
我掏出来铺平在桌上：“妈，咱除了白馒头，还能做点别的。
紫薯、南瓜、豆沙，这些带颜色的，年轻人喜欢。“我指着画好的图案，”紫薯馒头蒸出来是紫色的，软乎还带甜味；南瓜的黄澄澄的，小孩肯定抢着要。“
妈妈的手指沿着画好的馒头轮廓描：“这些得调面吧？
紫薯要煮烂了掺进去？“她抬头看我，”你前儿个半夜翻食谱，就是在琢磨这个？“
我点头。
前世妈妈只会做白馒头和花卷，后来隔壁开了家点心铺，卖彩色馒头，妈妈的生意一下冷清了。
可现在，我要让她抢在别人前头。
“试试？”我轻声说，“要是卖不出去，就当给自家人吃。”
妈妈突然站起身，围裙带子系得更紧了：“试！”她抄起和面盆，“你去把紫薯洗了，我调发酵粉。”
厨房里立刻热闹起来。
紫薯在水盆里滚着，紫皮上沾的泥被冲掉，露出底下的亮紫色。
妈妈揉面时手法比平时更轻，像怕揉碎了紫薯泥的甜：“得少放点糖，吃得出紫薯本身的香。”她把揉好的面剂子搓成圆滚滚的小团，我在边上帮着按出小窝，填上豆沙馅——前世我总嫌豆沙甜，可现在看妈妈专注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甜滋滋的味儿，比什么都好。
第一笼紫薯馒头出笼时，香味先飘了出去。
紫乎乎的馒头冒着热气，表皮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蒸汽水珠。
妈妈掰了个，热气裹着甜香扑到脸上：“软乎，还不黏牙。”她塞了半个给我，“尝尝？”
甜丝丝的，带着紫薯特有的清香味儿，比前世点心铺卖的还好吃。
我刚咬第二口，店门口就传来“哇”的一声。
是小慧。
她背着粉色书包站在台阶上，鼻尖沾着点汗：“周承砚，你们家馒头怎么变紫色了？”她凑过来闻了闻，掏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照，“我朋友圈都要问疯了！”
妈妈笑着给她装了两个：“拿回家给你爸妈尝尝，算婶子送的。”
“不用不用！”小慧手忙脚乱掏钱包，“我昨天还跟我妈说，你们家现在越来越像连锁店了！”她举着手机晃了晃，“我发朋友圈了，好多同学问地址呢。”
下午的阳光斜着照进来，照得紫薯馒头泛着暖紫色的光。
店门口陆陆续续有人探头：“姑娘说的是这儿？”“这紫馒头能尝一个不？”妈妈的手在蒸笼和塑料袋之间飞，额角沁着汗，可嘴角就没下来过：“慢点儿，都有都有。”
爸爸下班回来时，自行车铃铛“叮铃”响得欢快。
他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卷起袖子就帮忙打包：“今儿个这生意，比过年还热闹？”他捏了个紫薯馒头，“哟，还带馅的？”
“你儿子出的主意。”妈妈擦了擦手，把一沓零钱塞给爸爸，“帮我收着，别让我数错了。”
爸爸接过钱，手指在纸钞上抹了抹：“行，我这司机啊，以后还能兼职收银员。”他突然压低声音，“秀枝，我今儿个在研究院听人说，现在好多店都用微信收钱了，不用找零......”
“正平你别说！”妈妈眼睛亮得惊人，“我也正想问砚砚呢。”她转身时围裙带子蹭到了蒸笼，“砚砚，晚上你教我注册微信成不？
我看小慧她妈收钱都扫码，咱们也得跟上。“
我正帮着装最后一兜馒头，手顿了顿。
前世妈妈到死都只会用老年机，连短信都不太会发。
可现在她站在蒸汽里，蓝布围裙上沾着点紫薯泥，眼睛里全是光。
“好。”我应得干脆，“明儿个我把二维码打印出来，贴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
晚上关店时，妈妈坐在小马扎上翻记账本。
紫薯馒头卖了八十个，南瓜馒头五十个，白馒头反而只卖了三十个。
她用笔尖戳着数字，突然笑出声：“砚砚，你说咱们要是再添个豆浆桶？
早上卖热豆浆，配馒头......“
我蹲在她脚边教她认微信界面，手指划过“添加朋友”的按钮：“妈，您看，这是搜索框......”
爸爸端着洗好的碗从厨房出来，水汽在他眼镜上蒙了层雾：“秀枝，明儿个我早起半小时，帮你去菜市场进紫薯。”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那玩意儿得多挑挑，得选甜的。”
窗外的路灯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
妈妈的手机屏幕在桌上亮着，微信头像还是我帮她选的向日葵。
她盯着屏幕学打字，手指在键盘上慢慢戳：“欢...迎...光...临...”
我望着她微驼的背，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见她。
那时她在工地搬砖，灰头土脸的，看见我就哭：“砚砚，是妈没本事......”可现在，她的手还沾着面粉香，她的声音里全是劲头，她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希望。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记账本哗哗响。
那上面记着今天的收入，记着十七张会员卡，记着八十个紫薯馒头——更记着，一个家庭重新开始的可能。
我握着妈妈的手，教她点下“发送”键。
屏幕上跳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欢迎光临秀枝馒头铺”。
妈妈笑了，爸爸也笑了。
蒸汽的热气还在厨房飘着，混合着紫薯的甜香，裹着我们的笑声，飘向2004年的晚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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