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灶台边剥葱，听见塑料订单本“啪”地拍在案板上。
抬头就见我妈把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嘴角翘得像刚出锅的糖三角：“这电蒸笼用了整七天，今早我五点半才起——搁从前，四点就得爬起来捅煤炉，灰落得满头发都是。”
她弯腰收拾蒸笼里的剩馒头，发顶那撮白发被晨光染成了金色。
我盯着她后颈松弛的皮肤，突然想起前世这时候，她正蹲在旧煤炉前咳嗽，煤烟把眼尾熏出两道黑印子，说“不碍事，就是被烟呛的”。
“昨儿李婶订的二十个红糖馒头，我多蒸了两笼，还没到七点就全卖光了。”妈把馒头装进保鲜袋，指尖在袋口捏出个小褶子，“秀芬说她包子铺的蒸笼还是烧煤的，我跟她说‘换电的吧，省得半夜起来看火’——”
“咳。”
身后突然响起清嗓子的动静。
我转头，就见我爸捏着报纸角从客厅挪过来，平时总皱着的眉心今儿倒松快了，像被熨斗熨过似的：“那啥...我看你妈确实轻松不少。”他把报纸折出道印子，指节在桌沿敲了两下，“要不...咱也可以考虑添点别的设备？”
案板上的不锈钢盆“当啷”一声。
我妈手里的保鲜袋滑下来，馒头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她瞪着我爸，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圈：“周正平？你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上回我说换个新和面盆，你还说‘老盆用着顺手’！”
我弯腰捡馒头，指尖碰到爸爸磨破的皮鞋尖——这双鞋他穿了三年，前世为了凑赌债，最后是被当铺收走的。
现在他的脚尖正一下下点着地面，像小学生回答问题时坐不住的模样。
“我...我这几天看你早起晚归的。”爸爸的耳尖红到脖子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线头，“那电蒸笼确实省事，和面要是也能机器来...你就不用天没亮就揉面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
前世这时候，他正跟着张立诚去棋牌室“学打麻将”，说“司机班老陈天天去，我不去显得不合群”。
可现在他站在晨光里，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砚砚前儿说的那自动和面机...要不咱去瞅瞅？”
我手心里的馒头还带着余温。
我抬头看我妈，她正盯着爸爸发愣，眼角的笑纹慢慢漾开，像滴墨渗进温水里。
我赶紧从裤兜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着昨晚保存的二手设备信息：“陈老板电器市场的，这台是去年的家用款，他说试机时揉面又快又匀。才八百块，比新的便宜一半。”
“八百？”我妈伸手来抢手机，指尖沾的面粉在屏幕上点出个白印子，“够咱买二十袋高筋粉了！”
“妈你看这个。”我划到设备视频，画面里不锈钢搅拌臂“呼呼”转着，面团被揉得光滑发亮，“手揉得半小时，这机器十分钟搞定。您每天能多睡二十分钟，还能多接五单早餐配送——上周幸福小区王奶奶说，要是咱能早点把馒头送到，她连孙子的早饭都包给咱。”
我妈凑过来看视频，睫毛扫过屏幕。
爸爸也探过头，鼻尖差点碰到她后脑勺。
我盯着他俩交叠在手机上的影子，突然想起前世冬天，妈妈蹲在煤炉前揉面，手背皴得像老树皮，爸爸缩在沙发上看球赛，说“揉面这种活计，女人家做惯了”。
“行吧，周末去看看。”我妈把手机塞回我手里，转身去擦灶台，可我看见她嘴角压都压不住，“先说好，要是那机器看着不靠谱，咱扭头就走。”
周末的电器市场闹哄哄的。
我爸骑电动车载着我妈，我坐在后座抱着笔记本——里面记着和面机的功率、维修记录，还有陈老板的联系方式。
市场门口挂着“清仓大处理”的红横幅，风一吹“哗啦啦”响，盖过了各种电器的试机声。
“小周！”穿蓝工装的陈老板从摊位后面钻出来，手里还攥着螺丝刀，“我就说你今儿来，昨儿特意把这台机器擦了三遍！”他拍了拍银色的和面机，金属外壳在日光灯下泛着光，“瞧这搅拌臂，304不锈钢的，揉起面来跟手揉似的，还不留面疙瘩。”
我爸凑过去按了下开关。
机器“嗡”地转起来，搅拌臂裹着团模拟面团，转得又稳又匀。
他伸手摸了摸转动的臂杆，抬头问：“劲儿够吗？我家那老面引子硬得很。”
“您试试。”陈老板递过一团湿面团，“这是我今早和的，比老面还硬两分。”
爸爸把面团塞进机器，按下启动键。
三秒钟后，搅拌臂就把面团搅成了光滑的球。
他眼睛亮起来，转头冲我妈笑：“你看，比你揉得还匀乎！”
我妈踮脚看机器的操作面板，手指在按键上轻轻划：“清洗方便不？”
“这儿有个拆卸按钮。”陈老板按下侧边的小机关，搅拌臂“咔”地弹出来，“用水一冲就干净，比手揉完洗盆省事多了。”
我妈摸了摸机器的外壳，又低头看底部的防滑垫，突然抬头问：“保修多久？”
“您放心！”陈老板拍着胸脯，“我给您写保修单，半年内有问题随时来，我开车去您家修！”
我站在旁边，看着爸爸像个孩子似的摆弄机器，妈妈皱着眉却掩不住笑意，突然想起笔记本里夹着的前世账单——2020年3月，爸爸“借”走了妈妈的进货钱，说是“朋友介绍的稳赚项目”，后来才知道是网赌平台的“充值优惠”。
“就它吧。”爸爸一拍大腿，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秀枝，咱把这机器拉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妈坐在电动车后座，手搭在爸爸腰上，怀里抱着陈老板送的清洁刷。
风掀起她的蓝布围裙，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红秋衣——那是我初中毕业时送她的礼物，前世她一直舍不得穿。
“你爸今儿倒是挺上心。”妈妈的声音被风吹散，飘进我耳朵里，“以前让他陪我买个菜都嫌麻烦，今儿倒蹲在机器前研究了半小时。”
我坐在后座，望着爸爸挺直的后背。
他平时总驼着的肩现在绷得直直的，像要把整个家都扛起来。
“爸其实一直都在关心咱们。”我大声说，“只是以前没机会，现在...他知道咱们需要他。”
妈妈没说话。
我看见她把脸埋在爸爸后背，围裙带子被风掀起又落下，像只轻轻扑腾的蝴蝶。
傍晚收摊时，新和面机在厨房发出“嗡嗡”的轻响。
妈妈站在旁边剥蒜，爸爸踮脚擦着机器顶部的灰尘——他平时最讨厌做家务，说“大男人擦什么桌子”。
“砚砚，帮我把订单本拿来。”妈妈突然说，“明儿要给幸福小区送五十个馒头，我得记清楚。”
我把订单本递给她，瞥见她翻到新一页，钢笔尖在“设备”栏停了停，然后工工整整写下“自动和面机800元”。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本子上，她的手背上还沾着面粉，却比前世这时候光滑了不少。
“对了，”妈妈合上本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你上次说的那个...用手机接单的法子，到底咋弄啊？”她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期待，“我今儿听秀芬说，她闺女教她用微信收款，说比收现金省事...咱是不是也能...”
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前世她蹲在仓库里数零钱，皱巴巴的纸币上沾着面粉，说“别让你爸看见，他总说钱放家里不安全”。
现在她手里攥着订单本，目光却落在我手机上——那里面躺着未读的“社区团购群”消息，和待下载的记账软件。
晚风掀起厨房的门帘，新和面机的嗡鸣混着馒头的甜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我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妈妈凑过来看，发顶的白发擦过我的手背——这次，不是沾着煤渣的粗糙，而是带着面粉的柔软。
“妈，我慢慢教你。”我笑着打开微信，“咱们不光要换机器，还要让馒头铺...跟上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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