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爷!不可啊!”
方平那张老脸,血色褪尽,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他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里带着哭腔。
“了尘大师千叮万嘱,此物霸道,一月之内,绝不可服用超过两次!今日才初十,您若是再用,便是以命相搏,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
裴知寒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陪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
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化不开的黑暗。
“拿来。”
他蹲下身,扶起方平。
动作很轻,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却让方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平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的脸,看着他那份不惜一切,也要坠入深渊的决绝。
他那颗早已被宫中岁月磨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碎了。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了。
从没有人,能劝住这位太子殿下想做的事。
他只是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终于忍不住,顺着那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奴婢……遵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由紫檀木制成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铺着一层明黄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三粒鸽子蛋大小的,暗红色的药丸。
那药丸表面,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晕。
正是培松酿。
裴知寒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将三粒药丸,尽数拈起,直接送入口中。
他甚至没有用水,就那么直接咀嚼起来。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松脂的清香与某种不知名草药的苦涩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中炸开。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凉的溪流,顺着他的喉咙,直坠腹中。
“主子爷……”
方平看着他的动作,心如刀绞,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大景朝最尊贵的储君,为了一个他不知道的理由,踏上了一条凶险的路。
药力发作得很快。
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裴知寒只觉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千斤,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旋转。
桌案上的烛火,拉长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影。
廊柱上的雕花,化作一团团混沌的色块。
方平那张写满了悲痛的脸,也渐渐远去。
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就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
他仿佛看见,寝殿的窗外,那棵老梅树的枝头,不知何时,悄然绽放出了一朵殷红如血的花。
那花瓣的形状,他认得。
玉龙牡丹。
……
夜,凉得像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铁。
严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刚从宫里领了申斥,又听了一耳朵敲打回府的严瑜,一脚踹翻了门边的金猊炭炉。
烧得通红的银霜炭滚了一地,噼里啪啦地炸开几点火星,将那张名贵的波斯地毯,烫出几个丑陋的焦黑窟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皮毛烧焦的,令人作呕的臭气。
“废物!一群废物!”
他面目狰狞,那张往日里引以为傲的俊朗面容,此刻扭曲得像个恶鬼。
萧家父子,是他父亲费劲心神养出来,两条忠心耿耿、指哪咬哪的狗。
他原以为,这两条狗就算不能咬死北疆那头老狮子,至少也能撕下几块血淋淋的肉来,让严家在朝堂上再添几分筹码。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条狗竟然被人轻而易举一棍子打死了。
死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而打狗的那个人,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苏枕雪。
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只当是个陪嫁了赫赫权势的病美人。
一个病恹恹的绣花枕头,竟能搅出这等滔天风浪?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信纸被他攥得变了形。
信上的内容,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眼球上。
“白马寺武僧无叶,乃是当年护国大将军李恺之遗孤。李家满门,因何而灭,大人心中有数。”
李恺……
那个在顺天三年,因通敌之罪,被陛下下旨满门抄斩的护国大将军。
当年,亲手将李恺的人头从北疆带回京城献给陛下的,正是如今的靖国公,苏茂。
而负责罗织罪名,在朝堂上发起弹劾的,正是他的父亲,严海宁。
一桩尘封了近十年的血案,一根早已被遗忘的引线,竟因为苏枕雪在白马寺的那一把火,重新被牵扯了出来。
“苏枕雪……苏枕雪!”
严瑜低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拳砸在身后的书架上,震得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籍善本,簌簌发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乃至整个严家,都小看了那个女人。
她不是什么病弱的棋子。
她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搅动这满城风雨,颠覆长安的平静。
婚期提前至下月初三。
陛下这是在催促,也是在警告。
他严家必须尽快将这枚最不稳定的棋子,死死地按在自家的棋盘上。
按住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按不住,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狠厉。
那夜色黑得发沉,像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既然棋子不听话。
那就只能,毁了她。
这世上,不听话的棋子,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
靖国公府。
那封来自北疆,插着三根染血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就静静地躺在苏枕雪的面前。
它像一张判官笔下的生死簿,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气。
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
可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篇她看不懂的悼词。
“兵败。”
“退守雁门关。”
“前锋营三千将士,误食霉粮,上吐下泻,战力尽失。狄人趁虚而入,长驱百里……”
“我军……伤亡过半。”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那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是会扛着她在北疆的草原上,追逐落日的汉子。
他们曾是北疆的脊梁,是苏家的骄傲。
如今,他们都成了一份份冰冷的伤亡名单,化作了雁门关外,那一片片染血的雪。
她没有哭。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它暖不了北疆冻死的忠骨,也洗不净这长安城里,深入骨髓的腌臜。
哭,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的心很静。
“小姐。”
阿黛推门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手里端着一碗参汤,可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与恐惧。
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
“小姐,您……吃点东西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她的哥哥,那个曾把她举过头顶,许诺要给她买最漂亮头花的少年,也在那份名单上。
苏枕雪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了北方的天空。
那里没有星星,只有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沉的铅云。
“阿黛。”
她轻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你说,雁门关今夜的雪,是不是红色的?”
阿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将头埋进苏枕雪的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声里是无尽的悲伤与无助。
苏枕雪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又像是在告慰那些远在北疆的亡魂。
可她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地,变得坚硬,锋利。
不知过了多久,阿黛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苏枕雪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备车。”
阿黛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小姐,您要去哪儿?”
“去白马寺。”
苏枕雪站起身,从妆台那个锦盒里,取出了那柄皇帝御赐的玉玄匕首。
那匕首通体莹润,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她没有将它藏于袖中,而是直接别在了腰间。
冰冷的玉鞘,贴着她单薄的腰身。
“我要去问问佛祖。”
她看着窗外那片死寂的庭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朗朗乾坤,为何容不下一个忠字。”
“这慈悲天下,为何偏要让好人,不得善终。”
马车驶出靖国公府。
长安城,像是死了一样。
街道上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平日里最喜欢吠叫的野狗,都夹着尾巴,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的味道。
那是恐惧。
是对北疆兵败的恐惧,是对战争将临的恐惧,更是对这深不见底的,朝堂诡事的恐惧。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叩问着这片土地的良心,叩问着这大景朝的苍生。
苏枕雪闭着眼。
她的脑海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没有北疆的风雪。
只有那个,在梦里出现的,穿着玄色蟒袍的清冷身影。
裴知寒。
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一切?
在那个属于他的,十年之后的世界里,北疆的结局,是否也是如此?
苏家的覆灭,是否也是这般,惨烈而冤屈?
她忽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隔着的,远不止十年光阴。
还有一道,由无数忠魂的白骨,与无尽的鲜血,堆砌而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鸿沟,名为天命。
也为君心。
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跨越这道鸿沟?
她心中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偏执的倔强。
马车在白马寺山门前停下。
这一次,迎接她的不是那个眼生的小沙弥。
而是数十名手持齐眉棍,神情肃穆的武僧。
他们分列两旁,见到苏枕雪,齐齐躬身,单手立于胸前,行了一个佛门最重的礼。
“恭迎郡主。”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金石之气,回荡在空旷的山门前,震得人耳膜发颤。
为首的,正是无叶。
他换下了一身灰色的僧袍,穿上了一件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柄朴实的戒刀。
那张清俊的脸上,再没有了半分羞怯,只有属于一个战士的,沉凝与锐利。
“郡主。”
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
“主持,已在禅院等您多时。”
苏枕雪的目光,越过他,投向了那条通往后山的,幽静的小径。禅院里那棵老银杏,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枝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向天空,像一双双在无声质问着苍天的手。
了尘就坐在树下那方石桌旁。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捻佛珠。
只是静静地,煮着一壶茶。
紫砂壶里,泉水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是这死寂的院落里,唯一的声音。
茶香袅袅,清苦,提神。
见到苏枕雪,他像是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抬起眼,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清明。
“郡主来了,坐。”
他提起茶壶,为苏枕雪面前那个粗陶茶杯,斟满了茶。
茶汤澄黄,热气氤氲,带着一丝暖意。
苏枕雪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碰那杯茶。
她讨厌暖的东西。
“主持,慧明大师如何了?”
她开门见山,声音里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了尘放下茶壶,叹了口气。
“命是保住了。”
“只是这身子骨,怕是毁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第一次正视着苏枕雪,带着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感激。
“郡主的大恩,白马寺上下,没齿难忘。老僧代慧明,代这寺中数百僧众,谢过郡主。”
他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
苏枕雪抬手,制止了他:“我救慧明大师,不是为了白马寺,也不是为了佛祖。我只是不想让一个好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有她的底线,有她的坚守。
了尘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藏着无尽风暴的眼,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郡主想见他,老僧这便带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