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超市早已收拾干净,重新开门营业,仿佛白日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父母带着楠楠出去散步了,小小的租屋里只剩下黎芳一人。白天的喧嚣褪去,夜晚的寂静如同深海般包裹上来,将那些刻意压抑的情绪无限放大。
她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而苍白的光带。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微弱的光,上面是吴芳下午发来的几条信息,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探询和替哥哥笨拙的道歉。黎芳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解释什么呢?又能解释什么呢?
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疼,像被剜走了一块。吴东子最后那个狂暴而绝望的眼神,和他嘶吼出的决绝话语,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她以为经过离婚的淬炼,自己早已心硬如铁,足够冷静理智地处理任何关系。可当吴东子真的用那种方式,将“结束”两个字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时,那种被骤然抽空的钝痛,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莽撞、热烈、会因为她一句话就跑去学开大车的年轻人,早已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这认知让她感到恐慌,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茶几上,还放着昨天童柳音硬塞给她的一张名片,烫金的字体在昏暗中隐约可见“东方丽景美容美体培训学校童柳音经理”。名片旁边,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遒劲的字:“芳,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来省城发展,平台更大。期待你的回复。柳音。”这是童柳音送她回来时,趁她不注意塞进她外套口袋里的。
省城。更大的平台。童柳音含蓄却明确的招揽之意。这似乎是一条明晃晃的退路,一个逃离眼下这团乱麻、重新开始的契机。有那么一瞬间,黎芳的心动摇了一下。省城的繁华,专业学校的资源,童柳音这个“成功人士”提供的助力……这一切,似乎都比困在福城县这个小地方,面对吴家复杂的反对和吴东子炽烈却可能没有结果的感情,要清晰明朗得多。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诱惑着她抓住这根看似体面的橄榄枝。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正是“童柳音”。
黎芳盯着那名字,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接通了电话,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喂,柳音?”
“黎芳!”童柳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他一贯的爽朗和热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黎芳这边的低气压,“没打扰你休息吧?怎么样,昨天回去没事吧?那个小伙子……”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谢谢关心。”黎芳的声音很淡。
“那就好。”童柳音似乎松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热切,“芳,我打电话来是想再跟你聊聊昨天的事。省城这边机会真的很多!我们学校在筹备一个新的高端医疗美容项目,正缺像你这样有医学背景又懂实操技术的人才!只要你肯来,主管的位置我不敢打包票,但一个核心技师的位置绝对没问题!待遇、发展空间,都比你在县城小店强十倍不止!”他滔滔不绝地描绘着蓝图,“你好好考虑考虑?为了楠楠的未来,也为了你自己能真正施展才华,离开那个小地方吧!你值得更好的平台!”
更好的平台……离开……
童柳音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像一只温暖的手,试图将她从冰冷的泥沼里拉出来。黎芳握着手机,沉默着。眼前仿佛真的展开了一幅省城霓虹闪烁、事业有成的美好画卷。这画卷如此清晰,几乎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这沉默的几秒钟里,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门锁转动声,接着是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楠楠带着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嘟囔:“妈妈呢?”“妈妈在打电话,楠楠乖,我们轻点……”
这细微的、日常的声响,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童柳音描绘的华丽气泡。黎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父母房间紧闭的房门。她仿佛能看到门后,母亲正小心翼翼地帮玩累的楠楠脱下外套,父亲则轻手轻脚地放下手里可能刚从超市带回来的账本。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家,是父母放弃了熟悉的一切,背井离乡,用他们不再年轻的身躯,一点一点为她撑起来的避风港。
为了楠楠的未来?不,楠楠的未来里,不能没有外公外婆无微不至的陪伴和守护。为了自己施展才华?是的,省城有更大的舞台。可更大的舞台背后,是父母重新陷入的孤独无依,是她再次将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他们肩上,让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守着那个小小的超市,日复一日地操劳,只为让她能心无旁骛地去追求所谓的“更好”。
而她自己呢?她黎芳,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遇到挫折就想逃开,需要依靠别人(无论是童柳音还是父母)才能站稳的人?那个在云南离婚时咬着牙对自己喊“一定要混出来”的女人,去哪里了?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猛地攫住了她。她为了一个吴东子,为了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纠葛,竟然动摇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甚至生出了依赖和逃避的念头!这简直是对自己过去所有咬牙坚持的背叛!
“柳音,”黎芳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而坚定,打断了电话那头还在描绘蓝图的童柳音,“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看得起我。”
童柳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热情的声音顿住了。
“省城的机会很好,”黎芳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但我现在还不能走。超市刚稳定,父母年纪大了,楠楠也刚适应这里……这里,就是我的根基。”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路,我想自己一步一步,在这里踏踏实实地走出来。靠我自己。”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童柳音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斩钉截铁的拒绝。半晌,他才干笑了一声,语气复杂:“……好,黎芳,你……果然还是这么有主意。行,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的提议长期有效,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联系我。”
“谢谢。再见。”黎芳没有再多说,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昏暗。黎芳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拿起茶几上那张童柳音的名片,连同那张写着邀请的纸条,没有一丝犹豫,双手用力,将它们撕成了两半,再撕,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她起身走到垃圾桶边,将那些碎片干脆利落地丢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父母房间门口,轻轻拧开门把手。门内透出温暖的光线。母亲正侧身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已经睡熟的楠楠。父亲则戴着老花镜,就着床头灯微弱的光,还在翻看着超市的进货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不再挺拔的身影和鬓角刺眼的白霜。
这平凡而温暖的画面,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黎芳空荡的心房,驱散了所有迷茫和软弱。所有的乱麻、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是的,她不需要退路,也不需要依靠谁的怜悯或提携。她的战场就在这里,在福城县,在这个由她和家人共同撑起的小小天地里。她要在这里扎根,要在这里枝繁叶茂,要凭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混出来!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后这盏为她守候的灯火。
黎芳轻轻带上门,没有惊动里面的安宁。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书桌的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摊开笔记本,拿起笔,开始认真规划。心怡美容店的工作需要更精进,或许可以尝试接触更高端的项目和客户;超市的线上渠道可以拓展,微信小程序或者社区团购……思路渐渐清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些纷乱的情绪被冷静的思考和具体的计划一点点取代。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阑珊,夜色深沉如墨。但黎芳知道,黎明前的黑暗终将过去。她伏案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挺拔,像一棵在风雨后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树。所有的疼痛、迷茫和那团乱麻般的感情,都被她暂时封存,压缩成心底一块坚硬的基石。她不再去想吴东子最后的嘶吼和决绝,也不再去想他母亲温和却锋利的眼神。此刻,她只想专注于一件事:如何让自己和脚下这片土地,都变得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