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庭芳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屋内四盏灯笼,均掀了灯罩,围在画架左右。
“灭了吧!”
他淡声。
顺子应了一声,指指蜡烛,警告司昭:“天干物燥,要是走了水……”
司昭忙请罪:“公子饶恕。”利索地把烛火一一套回灯罩。灯笼昏暗,她掀了灯罩,只为能看得清楚些,倒没想到这一层。
“歇了吧,明日早点起一样的。”
顺子催她。
司昭见蜡烛也燃得差不多了,就灭了蜡烛,去休息了。
路上,秦廷芳看看心有余悸的顺子,他方才也是吓了一跳,那一刻,他也以为妹子回来了。
这个小画工,与当年那个人的画风极像,可惜,太妃的像被焚烧后,宫内再没有见过他的画......那些人再怎么画,都画不出他这般的传神。这个小画工姓司,是他的后辈么?
……
一早,司昭继续画画,矮身弯腰,偶尔画累了,欠身坐一坐,又唉得一声跳起来。
王妈期间过来看了一眼,走时,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把小姐的画像拿下来吧。”
这嫁衣挂在那里,领子上竖着小姐的头像,瘆得慌,只是王妈不好明说,自家的小姐,怎么能害怕呢?昨日有巡夜的仆妇回去说,三小姐显灵了,回来穿着嫁衣。闹得几个同屋的仆妇人心惶惶,被她狠骂了一顿,才消停了。早起过来一瞧,知道定是这头像惹的祸了。
司昭见王妈走了,却没有动那头像。
她在嫁衣上头放着秦惜雅的头像,就是要找一找秦惜雅穿嫁衣的感觉,没有人,只能拿先前画的这头像来充数了。
她远近端详,继续用心画。
入夜,秦府东边小书房内亮如白昼。
二座八臂铁制大灯架,燃了数十支白蜡,直照得画纸上的人像明晃晃的。
司昭凝神描画,秦三公子让她上这书房来作画,说是莫在三小姐院子里吓人了。
她感叹,这秦廷芳的书房好啊,宽敞明亮,四下镂空窗户,四面透光,夜晚合上,纱窗透气又舒适。取水也方便,门外一口大缸,蓄满了清水。
她画得专心。
秦廷芳进门的时候,司昭正伏在绷架前,捻着细若发丝的笔,描摹尾羽上的细翎。
但见她屏息凝神,眼瞳里只映着那抹朱红与灿金,偶有悬而未决处,下巴便轻抬,目光如丝线般,仿佛要织进金线里去。
汗水沿着她小小的脸颊滑落,浑然不觉,她的世界,此刻仅余下指尖的笔、眼下的金,与那即将破锦而出的九天灵禽。
直到画完两根尾羽,略伸腰,欠身去舔笔,方才瞥见一角银白色的袍角,回身,就见秦廷芳正背着手站在那里。
“公子。”
她放下笔,行礼,暗道自己疏忽了,怎么连人进来都不知道?
“你这里用罩染,会不会太厚重?”
秦廷芳伸手指着一处,温声。
司昭小心解释:“这料子厚重,衣料叠积,用罩染加上晕染,能把茧绸的光亮表现出来。这片平整的地方,亦是有不同深浅的光色变幻的,平涂表现不出来,须得两相结合......”
然后,她顿住,看着秦廷芳,见他盯着自己,暗道自己卖弄了,闭嘴。
“你的画是跟谁学的?”
秦廷芳又问。
“小的自小跟随家父研习画像,糊口饭吃,让公子见笑了。”
司昭恭声。
秦廷芳哦了一声:“你父亲可是叫司空道?”
司昭点头。
“难怪。你小小年纪于人像上能有如此技艺,图画署那些经年的老画工也不如你。”
司昭诧异地抬头:“公子这是抬举小的了,小的惶恐。”
“你观察细致,很是肯动脑筋。”
秦廷芳一笑,声音愈加温和:“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记得,小姐的脖子后头的伤痕是什么样子的?可能照样画出来?”
司昭吃一惊,抬头,见秦廷芳已收了笑,脸上神情严肃,她咽下了口中想说不记得的话,只能点头。
秦廷芳就有些急切地拿了毛笔递过来:“画下来,越细越好。”
司昭只得提笔,在画纸上勾画了起来,一时画好。
秦廷芳两个手指拿起了纸,细看,又问了几句话,然后扬手扔到了火盆里。
司昭看着火苗腾起,瞬间就吞没了那张薄薄的纸,只余下黑色的灰烬。
“知道祸从口出吗?”
司昭一凌,忙说公子尽管放心,前次就是犯了口舌之忌,公子心善,小惩大戒,牢牢记住了。
司昭看着态度诚恳,就差跪地表忠心了。
秦廷芳这才唔了一声,说慢慢画,现在没人催她。
她诺诺,谦卑地说她定早日画完。
他不再说话,踱到一旁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到书案前坐下,开始提笔写字。
司昭也回到画架子上去继续画她的鸾鸟尾羽去了。心下却是不敢松懈,只暗自留意那边的动静。
京中盛传,秦相三公子温文尔雅,他的名讳,是城中最盛的风,搅动一池春水。闺秀们道他容色如玉,实是“人间谪仙”。市井茶楼说书人拍案,将他新填的词,唱得街巷皆闻,赞他“笔落惊风雨,才情冠盛京”,他是这煌煌帝都上空,最不容辩驳的一抹朗月清辉。与谢家的谢广乾一文一武,当年有多少贵女想嫁于他为妻,然,翩翩公子早有所属,娶妻史氏,一时多少少女空留遗恨。
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前的秦家三公子与传说中那个谪仙似的人物似乎有些出入。
之后一连几日,司昭每日赶画,很少见到秦廷芳。
妈妈捧了嫁衣到二太太屋里。
二太太看着乌木托盘里的嫁衣,眼皮直跳,总觉得这嫁衣有些不祥。
虽说这衣裳也只是捧着在秦家过了一遍,但因为原主已不在,这红衣总觉得有些晦气。她摆手,叫妈妈把衣裳放到一个乌木锦盒里,捧去了信王府。
二太太从信王府回来时,秦二老爷正在换下朝的衣裳。
他伸着手,丫鬟给他扣腰封,有些紧,他皱眉,有些不耐烦。
二太太忙脱了外头大裳,示意丫鬟出去。
“你说,会是谁家呢?”
二太太低声,一边弯腰给二老爷重新系腰封。
她方才在信王府,和李侧妃兜兜转转说了好些话,琢磨出了一个意思:信王妃很快会重新落定,且在年下。不然,不会急着把衣裳给要回去。新制一件新王妃嫁衣,至少要六个月。现在离年底还有四个月,来不及。
李侧妃掩饰不住的怅然若失。无他,信王一日不纳正妃,李侧妃就是信王府的事实女主人。先信王妃先逝二年,府中中馈一直是李侧妃在主持。现在未过门的王妃没了,原本以为会再拖个半年一载的,谁料想,竟然这么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