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气凝结在荒芜小院的枯草尖上,白茫茫一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微弱的晶光。寒气比昨日更重,吸一口气,肺腑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
沈霜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呵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她走到井边,摇动那锈迹斑斑的辘轳。冰冷的井水打上来,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冻得皮肤发麻。
阿丑跟在她脚边,那条伤腿虽然依旧拖着,但动作明显利索了些,能小跑几步了。它凑到水桶边,小口舔舐着冰水。
回到屋内,石板灶台再次升起微弱的火苗,黑炭的浓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陶罐里煮着新粳米粥,米香寡淡,却比之前的糙米糊多了一份实在的暖意。另一个小破碗里,温着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浓郁纯正的药香顽强地穿透烟味,带来一丝安定的气息。
沈霜端起药碗,吹了吹,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温热的药力顺着喉咙滑下,在冰冷的胃里缓缓散开,如同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暂时驱散了盘踞的阴寒。腹中的绞痛感减轻了些许,但那股深沉的冰冷感依旧如影随形,蛰伏在脏腑深处。
她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墙,小口喝着温热的米粥。阿丑趴在她脚边,分享着另一碗粥,尾巴尖满足地微微晃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灶火跳跃着微弱的光芒,映着一人一狗安静的剪影。
院墙外,侯府方向的嘈杂声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无处不在的低气压。脚步声变得刻意放轻,说话声如同蚊蚋,偶尔传来的器物碰撞声也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恐慌如同无形的雾霭,笼罩着这座昔日秩序井然的府邸。王氏和沈耀祖被收监的消息,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扩散,冲击着每一个角落。下人们失去了主心骨,管事们也失了往日的威风,人人自危,又带着一种窥探和观望的谨慎。
午后的阳光难得透出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暖意。
沈霜坐在破屋门口那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小块腊肉,慢慢地撕咬着。咸香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带来真实的满足感。阿丑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那条包扎好的伤腿放松地摊开。
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响。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送饭的丫鬟,也不是张大夫。而是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她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沉甸甸的布袋,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好奇,眼神怯生生地打量着这荒凉的小院和坐在门口的人。
小丫鬟的目光扫过沈霜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又落在她脚边那只皮毛依旧脏污但精神尚可的瘸狗身上,最后才鼓起勇气,怯怯地开口:“霜……霜姑娘?”
沈霜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疲惫和茫然,眼神带着询问看向她。
“奴婢……奴婢是‘竹韵轩’的春桃。”小丫鬟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紧张的颤抖,“是……是三少爷……让奴婢给姑娘送点东西过来。”她说着,连忙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井沿石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竹韵轩”?三少爷沈知节?那位在王氏阴影下、常年沉默寡言、几乎被遗忘的庶子?
沈霜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布袋。
春桃见沈霜没反应,更紧张了,手指绞着衣角:“三少爷说……说姑娘身子弱,又……又受了惊吓,需要好生将养……这……这是些干净的粳米……让姑娘……别嫌弃……”她磕磕巴巴地说完,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任务,连忙低下头,“东西送到了……奴婢……奴婢告退。”说完,不等沈霜回应,转身就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出了院子,院门都忘了关。
风穿过敞开的院门,卷起地上的枯叶。
沈霜沉默地看着那个放在井沿石上的布袋。布袋是干净的粗布,针脚细密,与张婆子随意丢下的米袋截然不同。里面装的东西,沉甸甸的,份量不轻。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井沿石边,拎起那个布袋。入手微沉,是新米的重量。解开袋口的系绳,里面是雪白晶莹、颗粒饱满的上好粳米,散发着清甜的米香,没有半点砂石谷壳。米堆上,还放着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打开,是几块色泽红润、肉质紧实的腊肉,品质比之前收到的更好。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实实在在的食物。
沈霜拎着布袋,走回屋内。阿丑也跟了进来,好奇地嗅着米袋的清香。
她将米袋放在墙角,和之前那个布袋放在一起。两个布袋,一新一旧,一个精致,一个粗糙,代表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馈赠”。
她走到破窗前,推开窗扇。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她的目光投向院墙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
光秃的枝桠在阳光下伸展。昨日她绑上去的那几根枯草梗,依旧在枝杈间。其中一根草梗,不知何时被巧妙地折弯了方向,与旁边另一根形成了一个更隐蔽的、指向特定角度的交叉。那角度,似乎正对着三房“竹韵轩”的方向。
沈霜的目光在那几根枯草梗上停留了片刻。深黑的眼底,如同无风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窗棂上积着的灰尘。
她关上了窗。屋内重新被昏暗笼罩。
腹中药力带来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身体深处那点被滋养的力气似乎又恢复了一丝。她走到墙角,拿起那个装着新粳米的布袋,解开,舀出满满一碗雪白的米粒。
米粒晶莹饱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将米倒进陶罐里,又添了些冰冷的井水。然后,重新走到石板灶台边,添了把劣质黑炭,吹旺那点微弱的火苗。
浓烟再次升腾。但这一次,陶罐里翻滚的,是雪白的米粒,散发出纯粹的、属于粮食的、令人安心的香气。
她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静静地守着那簇跳跃的火苗。火光映着她蜡黄却沉静的侧脸,也映着墙角那两个并排的米袋。
阿丑趴在她脚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平静,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满足的呼噜声。
静心苑依旧荒芜破败,是风暴边缘的死寂角落。
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无形的丝线,正借着混乱的缝隙,悄然延伸。来自“夜枭”的支援,来自三房庶子沈知节无声的示好,如同细小的溪流,汇入这方枯竭的池塘。
腹中的寒毒依旧蛰伏,身体的虚弱也未曾远离。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侯府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表象,更深的漩涡或许还在酝酿。
然而,灶火在跳跃,米粥在翻滚,新米在墙角堆积。一点微光,正穿透浓重的寒雾和冰冷的囚笼,极其缓慢地,照亮着这方寸之地,也照亮着那双深黑沉静的眼睛里,那点永不熄灭的幽冷星火。
院墙外,梧桐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那几根不起眼的草梗,如同沉默的信标,指向着侯府深处,那片正在悄然改变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