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山无尽处 > 第6章 坏时辰如巨鸟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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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时辰仿佛一只巨鸟,它缓慢、阴沉地在大地的上空盘旋,那巨大的阴影,慢慢靠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十点五十了。还有十分钟。”王移山看着时间。

陈大海沉着一张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王平山看看王移山,又走到外面看看天。

“嫂子这么扎实的一个人,几年时间就老掉了。开公路那年,人人都说她力气比牛还大呢。”王平山没话找话。

想当年,贝英巧整日整日扑在开公路的工地上,满身是泥,力气又大,人送外号“泥牛”。现如今,厄运和时间带走了贝英巧一身力气,也磨尽了她的精气神。但厄运又爱和人开玩笑,在这种时候,它故意慢吞吞,在门口徘徊,它偏偏让贝英巧留着一口气,在床上干等着。厄运既不带走她,也不放过她。它用它那冷冰冰的厄运之手,拖着贝英巧,也拖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向着坏时辰滑去。它躲在坏时辰后面,阴沉沉冷森森,打量着每一个人。

“我试试吧。”王海邦站起来。

“海邦,你干什么?”王平山拉住了王海邦。

“爸,没时间了。试一试吧。”王海邦甩开了王平山,坐在了贝英巧的床边,把嘴唇凑近他大娘的耳边。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娘,你放心吧,我们去海里。你好好落气,等明天我们挑个好日子,送你去海龙王那里。海龙王家里宝贝多啊,金啊银啊珍珠啊玛瑙啊,到处都是,虾兵蟹将给你抬轿子。海螺吹着喇叭,滴滴叭、滴滴叭……”

王海邦说着,他感觉到很多话,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他说着,看到海底的盛大景象,海龙王啊龟丞相啊,一个个忙忙碌碌,敲锣打鼓吹喇叭,滴吧滴吧响,到处都五颜六色的。这时候他感觉到大娘有一口气吐出来了。

“大娘唉——”王海邦大哭。

二〇一八年三月初七日晚十点五十七分,贝英巧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坏时辰停止在了十点五十七分,就像那只阴沉的巨鸟,在迫近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的危险关头,又轻扬着巨大的羽翼飞走了,就像从山顶滚动下来的巨石,在砸中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的危险关头,又悄然停住了滚动,就像汹涌的洪水,在伸出它粗糙的舌头舔向这房间的每一个人的危险关头,又收回去了。

他们把庆幸和悲伤混杂在一起,跟着洒了眼泪。王移山尤其哭得响亮。她伏在大嫂床前,边哭边歌颂大嫂的恩德。她父母去得早,长嫂如母,小时候都是大嫂带的。

大嫂带大她,又送她出嫁,替她包了婚床的被子,洒了花生和红枣。现在大嫂就躺在她的面前。大嫂本可以活到明天,但坏时辰在前头等着。为了对付坏时辰,大嫂只好先去了。

听着王移山的哭叹,陈大海就觉得大嫂的死,有了一点壮烈。书里讲舍身取义,大嫂就是舍身取义。现在大嫂老在了一个不坏的时辰上,不会对他们的生意有影响了。

“你呀安安生生的走,保佑我们身体好、生意好,保佑海邦生意也好啊,海邦老婆早点生儿子啊,你保佑我们……”王移山说着车轱辘子话。王海邦听着,心里疙疙瘩瘩的。

大娘攀爬在生与死的边缘,是他靠近大娘,说了那一些话,才让大娘把手松开的呀。是的,是他答应了大娘,让大娘放心走,他会安排好海葬。是的,是他答应了大娘,才让大娘放心地,把那紧抓着悬崖的手松开,坠落到死的世界里去的。

他知道,即便他不答应,大娘也是要死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而已。阎王老爷子已经在招呼大娘了,这是无力回天的事情。可是,毕竟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让大娘吐出了那最后的一口气。

这是他的罪孽。他知道的,这是他的罪孽。现在他是一个沾上人命的人了。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双腿不停地打颤,身上一阵冷似一阵,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眼前一阵阵黑来,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只听到滴滴吧滴滴吧的唢呐声响,屋子里好像热热闹闹的,虾兵啊蟹将啊,龟丞相啊大贝壳啊,一个个穿红戴绿红光满面,把大娘披上红盖头穿上红嫁衣,簇拥着她,坐上一顶大红花轿,就往门外去。

他喊一声大娘,整个人已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姑父陈大海的声音。童庆祝拿来了藿香正气水,几个人匆匆忙忙,喂他吃了,又替他刮痧,王海邦才透过气来。

陈大海说他中暑了。王海邦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中暑,又不像。他好歹站起来,看到他大娘贝英巧还在床上躺着呢。

王移山看贝英巧在那里躺着,又哭了起来,嘴里还是那些车轱辘话。

陈大海赶紧喊她:“都别哭了,大晚上的,吵着人。我们给她换衣服了。”

其实呢,这一阵哭,早把人吵醒了。养老院里的老人们早先就知道贝英巧没多少时间了。物伤其类,这一哭,等于告诉整个养老院贝英巧老了。大家但凡还能爬起来的,都围在了房间外。

王移山的哭,带动了心软的老人,也跟着哭。他们想想自己,寂寞一世,临了,多半也不会有人像王海邦、王移山一样哭自己。干脆,就借着贝英巧,也哭哭自己吧。

大家伙儿围过来,或边哭边说贝英巧的生前事,或什么也不说,只在一边跟着掉眼泪。养老院里充满了热闹的冷清。

童庆祝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好说歹说,才把大家伙儿都送回各自房间。

安顿好了院里的老人,童庆祝又回到房间,和每个家属都握了手。

他握着王平山的手,摇了摇,说:“节哀顺变吧。后事要紧。”

王平山点了点头。童庆祝说:“贝英巧是一个好人,她在养老院期间,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她很乐于帮助别人,有东西也会分着大家吃。养老院的人,都很喜欢她。这次,她又带头移风易俗,自己主动要求海葬,不给国家和子孙后代添麻烦,思想很高尚啊。”

趁着大家都还沉浸在悲痛里,童庆祝三下五除二,把后面的事情定了。

“明天上午我去一趟县里,跟局里再汇报一下。商量下后面的海葬仪式,争取请县领导也来参加。补贴那边,我再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再多争取到一些。我们要把这件事,办得风风光光的。”童庆祝说。

没有人反对,节哀顺变,后事要紧,这事就这么定了。童庆祝拿来两页委托书,让家属签字。王海邦作为家属代表,在委托书上签了字、按了手指印,委托幸福养老院操办海葬事宜。

隔了一会儿,在童庆祝离开房间时,王平山忽然又反悔起来。王平山有他的顾虑。

“要我说,还是不了吧。村里人那里,怎么说?他们要骂我的,连嫂子的骨灰都卖,我还要做人吗?”王平山说。

他把拿补贴,想成卖骨灰。可不是嘛,骨灰丢到海里,还拿了钱,不是卖骨灰是什么?

妹夫点了一根烟,走了出去。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是个外人,现在不方便掺合王平山他们兄妹的讨论。

王移山擦擦眼泪,说:“嫂子说了,她要去海里。这也不是我们要把她弄到海里啊,有养老院在边上作证的。我们按她的意思弄,没错吧。”

“理是这个理,但想到大嫂连个坟都没有,我心里不安。”王平山说。

“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养老院说了,等嫂子海葬那天,县领导都来送她。我们拿了补贴,再办一场酒,也是蛮风光的嘛。”王移山说,“办酒席的钱,用嫂子自己剩下的,再加上补贴。到时候他们来吃酒,也有收入,我们再算算看,多了我们两家分,少了我们两家平摊。”

“我们给嫂子办仪式,县领导也参加,电视里也放,大家都是知道的呀。我们是听政府的话,谁会骂我们呢?”王移山说。

王平山不说话了。他觉得王移山讲得挺有道理。想着嫂子在县领导的送别下,风风光光走完一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王平山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仿佛踩着一块棉花,虚得发慌。

王平山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们都觉得可以,那就这么定了吧。我叫先生看个日子。”

“也好,你去叫先生挑日子。要挑个好日子,不着急的,这个月没时辰,就下个月都行。总之时辰要好,要多少钱,我们到时候再平摊。”王移山说。

王海邦听她姑又说分钱,就说:“挑日子的钱,我们还是花得起的,姑姑。”

“海邦你是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你爷爷生了我们三个,王开山短命了,剩下我和你爸,我们平摊错了吗?”王移山说。

“你摊了吗?你哪次摊了?”王海邦问。

他知道王移山的,次次说平摊,真到了摊钱的时候,人影都没了。

“海邦,你不用顶我,我们兄妹的事情……”王移山准备开火,他老公赶紧进来灭火,“都少说两句,以后再说,现在办事情要紧。”

王移山、王海邦各自把头撇过去了。姑父打圆场,几个人把贝英巧送到了火葬场。忙完了火葬场的事情,王海邦才往店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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