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怜悯。那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他执拗、老实,永远不会站在她的这一边想事情,他像石头一样,永远也不会开窍。为着他的不开窍,她吃了多少苦呀。今天她所经历的种种苦,全是拜他所赐。
如果他开窍一点。在初中升高中时,她何至于因一分之差,被淘汰到职高去呢?那会儿,成绩出来了。村里人点醒他说,该找人就找人,该塞钱就得塞钱。
贝老实哦哦地答应着,回头却一味摆弄他的工具和石头,从不见有一丁点行动。别人看不下去了,又说,这年头,该找人还得找人。那人还说,前年谁谁家的小孩,本来差了十几分,该安排在职高。结果大人卖了猪去找人,硬把小孩送到鹤墟一中去了。
“嗨,职高也好啊。有手艺,就有饭吃。”贝老实说。
贝婕算听出来了,贝老实根本就不想去找人。他就想她进到职高里去。谁不想把孩子往好的学校送呢?只有贝老实不想。
到底不是亲生的。贝婕不免想。
在学校受欺负时,贝老实不帮她出头。要上高中了,贝老实也不热心。他只是埋头敲打他的石头。看起来,石头更像是他亲生的。
贝婕赌了气,一句话也不说。还是旁人看不过眼,又催了贝老实。
贝老实被人催得没法,只好答应旁人去找人。贝老实不去还好,这一去,又差点把人气死。贝婕也是后来才听说到的。贝老实倒是真去找人了。他拎着五个嫩南瓜,那是他从菜地里精挑细选的,他想着南瓜正是最新鲜的东西,带上给人最适宜。不想城里一年到头都有嫩南瓜,贝老实的南瓜这边刚送去,那边就被人丢到楼下了。
南瓜是被人当面丢的。贝老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贝老实后来说了那时的情况。在那人的办公室,他怕对方不认识他,就说自己是贝桥的某某,和对方论了辈分,说:“大侄子,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爸爸的爷爷,是堂兄弟呢。你妹妹的事,本来也不该来找你。一个人,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同样是一根藤出来,你出息了。你爷爷会很高兴的,那一年我给你爷爷修祖坟。”
贝老实本来还想跟他拉一点家里的往事,再说说贝婕上学的事情。那人就有点不耐烦起来,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那个,南瓜。今天刚摘的,自己种的。”贝老实看出来,对方脸上不太高兴,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指了指自己背过来的南瓜。新鲜的南瓜,诱人的南瓜,引得那人办公室的同事都探过头来看。
那人突然就火了。一把拎起他的南瓜,丢了出去。
“哎,我哪里得罪他了?”贝老实后来跟人说起来,还是感到很委屈,“说起来,那年他家修祖坟,那石头还是我打的呢,我还少算了他们一天工钱呢。”
贝婕上一中这事就算黄了。到了九月,贝婕只好自己去职高报道。贝老实还准备送贝婕去,被贝婕骂了一通,只好埋着头替她整理了东西,把钱塞到行李的最底下,啰里啰嗦讲了半天,才催她出了门。
那时贝婕心里既恨贝老实没出息,连送礼都送不好,又恨那人势利眼,看不上几个嫩南瓜。后来贝婕算理解了,多半是贝老实在人家办公室,也没说什么好话。想想,如果自己是那个人,突然来了一个贝老实,拎着五个嫩南瓜,说着祖坟的话,多半她也会抓狂,把他的嫩南瓜丢出来。
算了吧,不去想这些陈年芝麻了。本来她准备找个清静的水潭,一头栽下去算了。可现在呢,来了一只羊,她一时倒不急着死了。这么些天,贝婕记着日子,已经三十五天了,外面还是没有人来找她。
想来,已经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失踪了吧?想到这里,贝婕心里酸酸的。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人在意她。过去有老人走丢了,全城都沸沸扬扬的,她也会跟着在帮忙转发寻人启事。现在自己不见了,也就不见了。人死了也就这样了吧。
贝婕感到有鼻涕流下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哭了,羊用它毛绒绒的身子,替她擦眼泪。
羊靠着她,发出低沉的声响,用温热的嘴唇凑近她。羊说,别哭了别哭了,我们现在不是挺好嘛。贝婕就不哭了。
可惜了。可惜没有带手机,不然这一幕,传到抖音上,该能换取多少点赞呀。不过一转念,贝婕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羞愧了。羊毫无防备地靠近她,她竟然想用它的毫无防备,去骗点击骗流量。她感到自己背叛了它,这使她相当羞愧。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没试着找过工作。在公司里,她总是和人格格不入,脾气又差,也不会和人打成一片。有时急了,就跟人吵架,把关系弄得很僵。她没有别的什么特长技能,只会一点粗浅的拍摄和剪辑本事。
感谢这个时代,感谢互联网,让她这样的人也能够凭着这一点粗浅的本事,赚一口吃的。有时想想,她又慌张起来,身后虚汗直冒。她想,要是有一天,从这里也赚不来饭钱,她该怎么办呢?
有朋友劝她应该露一露脸、卖一卖胸和大腿。她是有脸蛋和身材的。他们说,当她成为真正的网红,她将有流量、广告和钱。他们说,这一行不都是吃青春饭颜值饭嘛,别人吃得,她也吃得。但她给自己划了底线,只凭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坚持这条底线的结果,就是生活越来越难混。
她决定了,底线必须坚守,实在不行就去找一份工作,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不和人吵架。但情况并不如人意,早先她还能找到工作,现在连工作都难找了。多数简历投去,连水花都不见一个。少数有了回音,叫她去面试,她也去了,精心打扮过的。可惜人家这会儿又不看脸了,面试就没下文了。
心灰意冷,遇到富林斌这个鬼。她是怀着投奔他的一点小心思,从杭州城跑回鹤墟的。回鹤墟,房租倒是低了,生活质量明显提升,也有时间牵着手散散步了。她以为接网上的单子,写文案拍视频,在鹤墟和在杭州都是一样的。但到底不一样啊,鹤墟就是鹤墟。
网上接的单子少了,她又学人去探店,赚帮人做美食推广的软文广告。不想这里的店都是做熟人生意,没有人愿意花钱做探店。她只好把存着的一点钱拿来维持生活。
钱用到一定时候,她慌起来了,又开始到处找地方上班。这里更难,小城没什么产业,只有工厂和餐馆。有一回,她自己盘算,在鹤墟,她只能做三种工:来料加工厂女工、餐饮店送菜工、奶茶店小妹。
好歹是个会写文案会拍摄的网络达人呀。贝婕想想,最终还是拉不下脸来,去当那来料加工厂女工,每天赚四十五块钱。她又让富林斌还钱,富林斌一分钱也不还,还给了她一个意外怀孕。
想着这些事儿,贝婕就只想一了百了。可谁想到呢,进了山,兜兜转转,竟然把去死这件事耽搁下来了。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哪个作家说的?贝婕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只知道,这话肯定不是她自己冒出来的,它必是哪篇课文上背过的。她反复地在脑海里念着这句话,有时觉得不必急于求成,有时又觉得再不死就来不及了。
她分明感觉到,这山里的清风、流云和雾霭,正在涤荡着她、侵蚀着她,使她那颗硬扎扎的求死之心,软弱了动摇了。她如果不死,那整个报复计划,就付诸流水了。她如果不死,以后怎么办呢,又没有钱又找不到工作,带着一个小孩儿,满大街要饭去吗?
想到她自己历经过的那些委屈和苦痛,她感觉到自己很有必要马上就死掉。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母亲,马上去死,是她对肚子里那个小小孩儿,唯一能做的正确之事了。
时间不会等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小东西像初夏的草木一样,每一天都在拼了命地长。她知道,该下决心了。她知道,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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