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邦关了店,整个人昏昏沉沉,回到家里,只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没有劲。大娘临终前的样子,总在眼前浮浮沉沉。大娘本来可以活到第二天,是他在她耳边说了话,大娘才闭上眼睛的。从这一点说,大娘是他杀的。
但是,毫无疑问,哪怕他现在站在公安局门口,大声喊:“大娘是我杀的。”人家也不会理他的。他杀了一个将死人,一个从小爱护他的亲人,但没有任何人可以抓他,定他的罪。这让他感觉到,他将永远得不到惩罚,也永远得不到救赎。
毫无疑问,即使他不说话,大娘也会走的。她或者在五分钟后走,或者在五个小时后走,但绝不会再好起来了。但是,因为他的话,大娘哪怕是早走了五秒钟,那五秒钟也是他造成的呀。
那时他想着他的生意,想着坏时辰,想着大娘与其这样挣扎着,倒不如让她安安心心地走。他就说了话,大娘放松了,真的撒手人间了。可是,当大娘真的消失了,他就想起,那话是他说的。这让他感到整个人沉甸甸的。
这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娘呀。有一阵子,爸爸妈妈去帮人干活,一去就是一两个月,他就是依着大娘的。大娘给他烧饭、给他洗衣服,给他讲事情。
那一阵子,乡里电网改造,网上常常停电。两个人就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点一根蜡烛,翻看《新华字典》。大娘在王海邦手心里比划一个字,王海邦如果不认识,大娘就让他拼了拼音再教给她。有时,大娘也会放下字典,说:“海邦,认字好。认字能读书,长大了去大地。”
王海邦问大地在哪,大娘就指着黑漆漆的窗外说:“大地在山外面。那里什么都有,有一种火车,一节连着一节,长到数不到尽头。”
大娘把左右手的两根手指头勾起来,连在一起,嘴里说着哐当哐当哐当,模仿着火车开动,看得王海邦也对大地起了兴趣。正看到兴头,大娘把两只手放下来了,大娘说:“我们山头人,别说火车了,连公路都没有,买包盐都要走半天山路。海邦,山头人苦,你要认字、读书,去大地。”
王海邦说:“我们可以开公路的。”
大娘笑起来,说:“我海邦真是懂事。对,我们就是要修公路。你英洪舅舅说,有路才会有出路。哪天村里开公路,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路修起来。”
王海邦睡意袭来,大娘就让他先爬到床里头去。那时,王海邦觉得,大娘实在是比妈妈沈秀珍,来得还要更亲一些。那时候,他甚至想过,要是大娘是自己的妈妈,那真是太好了。
后来,大娘领养了妹妹王海菇,但还是把海邦当成小孩子。直到去年,每年过年,都会给他一个红包。过了十八岁后,王海邦每年唯一领到的红包,就是大娘给的。
现在,只有两件事,可以安抚他的心。第一,把大娘风风光光海葬了,这是完成大娘的遗愿;第二,把大娘的丧宴办好,这是替大娘最后一次招待关心她的亲友。王海邦把这两件事,都看得很重。他想着,这多少也是对大娘的一个小小的弥补。
除这两件事外,尚有一事,也是关于大娘的。这事让他如鲠在喉。这件事是一个电话引起的。那是前天上午的事了。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的老头。
王海邦接的电话,那头说:“你是海邦吗?”
王海邦说:“我是。”
“好,好。我算找到你了。孩子,告诉我,你大婶是不是没了?”
王海邦愣了一会儿,说:“是,前几天没的。你是?”
电话那头忽然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海邦一时半会搞不清对方的身份,隔了半晌,那头才说:“哎,我终究还是没等到啊。孩子,我和你大婶约定过,准备一起搭伴过日子的。半年前,我跟她说,等我这边的事情了了。就到你们鹤墟来,和她办手续,带她走。”
“我无儿无女,她也单身一人。我们聊得很好啊,我们都约好了。这几天,我没等到她的电话,我打她电话,也关机了。我就想着,她只怕不在了。没想到啊,她真不在了。”
电话那头又大声哭了起来。一个陌生的老头,哭得这么大声,王海邦觉得有点难为情。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让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听着老头哭,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等那边情绪稳定了一些,王海邦才说:“我大娘已经不在了,你节哀吧。要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别呀,孩子。我听你大婶说过你。我想,来看看你。我现在还不老,身体也好。我想,看看你,再到你大婶的养老院去看看。哎,她这一走吧,我也没什么念想了。”那头说。
“我想,没这个必要了吧。”王海邦说。童庆祝眼下正张罗海葬,王海邦不想节外生枝。
“要的。孩子,这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愿吧。”那头说。他自己宣布了来的时间,“后天吧,后天下午,我过来找你。就到你店里来吧,我听你大婶说过,你家的海鲜味道好。我呀,也来尝尝。”
王海邦还没答应,他就把手机挂了。他是铁了心要来了。
王海邦打开大娘留下来的手机,开了机。果然,老头的号码出现在了手机聊天记录里。在聊天记录里,大娘和那个神秘的老头,隔两三天就有一个电话,有时是大娘打出去,有时是那人打进来。通话的时间,长则一两个小时,短则三五分钟。
除通话外,两人还往来一些短信。大娘管这个号码的主人叫正雄。
大娘对通话之事,从来没有提过一句。现在,这个人打电话来了。
王海邦握着大娘的旧手机,心里七上八下。一个守了一辈子的寡妇,临了,来了一出很前卫的网恋。这件事若是有人跟他提起,王海邦定当他是胡说八道。但现在却真真切切发生了。王海邦相信,电话那头讲的,是真的。电话那头不仅讲了,而且还要来。
王海邦恨不得也把这只手机丢到双鹤湖里去。他有点羡慕贝婕。她的手机掉入双鹤湖,她就失联了。大娘的手机却没有掉入双鹤湖,它在他的手里沉甸甸的。一些早该沉下去的事,就要浮出来了。
王海邦两天来一直想着这件事。他想阻止这件事浮出来,但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对方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他有他的计划和打算。再者,他说了,他还不老,身体也好。他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王海邦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对付。想着那人来的时间,他赶紧叫海鲜店歇了先。他不能让那个人,走进他的海鲜店,把他和大娘的事抖落出来。不,这件事万万不可。
想想,这个人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一点来,大娘还在,两人真有情义,去办了手续,多少也算一件晚年喜事了。可现在,大娘已经没了,他再跳出来,能搅和出什么来呢,无非是搅出一些不堪来罢了。
他得想办法阻止。对,必须阻止。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