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桩娃娃亲的庚帖,终于郑重地交到了邻村王老倌那粗糙得如同松树皮的手里。顾大爹布满沟壑的脸上挤出个笑,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棍在泥地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笃实的声响。光流也松了肩,背上沉甸甸的荞麦袋子仿佛都轻了几分。十张庚帖,沉甸甸的,揣在怀里,像揣着十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又疼又稳当。亲上加亲,终归是成了。十个儿子的媳妇,好歹有了着落,在这灰灵大陆的荒僻山沟里,这就是天大的安稳。
“成了,成了啊!”光流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叶子熏得发黄的牙,声音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飘,“这心头的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
顾大爹没言语,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浑浊的“嗯”,算是应答。他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拍了拍光流同样瘦削却紧绷的肩胛骨。夕阳将爷俩的影子拖得老长,歪歪扭扭地爬在归家的土路上,像两条疲惫的虫。远处山坳里,隐隐传来满大、满二、满三那三个半大小子带着野性的嬉闹声,夹杂着小公牛愤怒又稚嫩的“哞哞”声,那是哥仨又在“耍牛”了。顾大爹眯起眼,浑浊的目光投向自家低矮院落的方向,似乎想穿透这渐浓的暮霭,看到牛棚里那头日渐丰腴的母牛和她身边活泼的小公牛。他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笑意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凝固在了嘴边。
“爹,你看!”光流的声音猛地绷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手指死死掐住了肩上荞麦袋子的麻绳。
前方岔路口,一棵歪脖子老榆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蹲踞着一个灰黄色的影子。暮色模糊了它的轮廓,只两点幽幽的绿光,如同坟地里飘忽的鬼火,死死地钉在他们身上。是狼!一头孤狼。
山风掠过路边的枯草,发出细碎的呜咽。光流感到自己后背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背上的荞麦袋子似乎骤然重了百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往顾大爹身边靠了半步,能清晰地听到老人粗重起来的喘息,还有那根枣木拐棍末端微微点地的、细微却急促的“嘚嘚”声——那是顾大爹手上传来的、压抑不住的颤抖。
“吼!吼!”光流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爆发出平生最大的吼声,试图用声音驱散这跗骨之蛆般的恐惧。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炸开,惊起远处灌木丛中几只归巢的昏鸦,扑棱棱地飞向灰暗的天空。
然而,树影下的幽绿鬼火纹丝不动。那匹狼非但没退,反而微微压低了前半身,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噜”声。饥饿的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实质,顺着风冷冷地刮过来,刀子一样剐着人的脸皮。它盯着他们,像盯着两块唾手可得的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光流的心脏。他眼角余光瞥见顾大爹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拐棍的疙瘩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不能退!光流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猛地弯腰,从脚边冰冷的泥地里胡乱抓起一块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石块,手臂用尽全力,朝着那两点幽绿恶狠狠地掷了过去!
石块撕裂空气,发出短促的呼啸。“砰!”一声闷响,砸在老榆树虬结的树干上,离那狼影不过尺许,碎屑飞溅。
那两点幽绿终于晃动了一下。狼影倏地站起,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戾气的低嗥,带着不甘和凶残,尾巴一夹,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更浓稠的暮色和乱石草丛之中,只留下草叶被急速踏过的窸窣声。
“走…走了?”光流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额头沁出冰冷的汗珠。
顾大爹没回答,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饿狼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那狼最后消失前回望的一眼,冰冷、怨毒,绝不像是一头普通饿狼该有的眼神。他拄着拐棍的手,依旧在微微发抖,比方才更甚。一种比面对饿狼利齿更深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爬了上来。那畜生眼里,不是纯粹的饥饿,倒像是…认准了路的阴狠。
“邪性…”顾大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爹,甭管它!咱赶紧回家!”光流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把滑落的荞麦袋子往上颠了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轻松了不少,“一头孤狼罢了,掀不起浪!咱家十个儿子,还怕它?”他搀住顾大爹的手臂,加快了脚步。庚帖安稳地揣在怀里,娃娃亲定下了,十个儿子的媳妇有了着落,这才是顶天的大事。至于那匹饿狼?不过归途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晦气插曲,被石块赶走,也就该烟消云散了。他脚步轻快起来,甚至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山歌小调。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下来,吞没了山峦和土屋的轮廓。村庄陷入一种黏稠的死寂,连狗吠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屋后那片稀疏枯槁的竹林,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幽魂在暗中抽泣。
顾大爹躺在土炕上,身下硬邦邦的土坯硌得他老骨头生疼。他翻了个身,那匹狼幽绿怨毒的眼睛,总在黑暗里无声地盯着他。光流那不成调的哼唱声似乎还在耳边聒噪,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像屋外呼啸的夜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刮越紧,几乎要撕裂他的胸口。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嗥,毫无征兆地刺破死寂的夜幕,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一个沉睡者的耳膜。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四面八方!那嗥声不再是孤狼的哀鸣,而是汇成了一片冰冷、凶残、充满饥饿的狂潮,从村外的荒野、后山的乱石岗、甚至近处的林子里翻滚而来,瞬间将整个村子死死裹挟!黑暗仿佛被无数双贪婪的绿眼点亮。
“狼!狼群!”不知是谁家率先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利得变了调。
“哞——!哞——呜!”
顾家牛棚的方向,猛地炸开母牛惊恐到极点的哀嚎!那声音穿透土墙,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狠狠撞在顾大爹的耳膜上。牛棚!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冻结。他几乎是滚下土炕,手忙脚乱地去抓炕沿那根枣木拐棍,枯瘦的手指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抓不稳。
外面已经彻底乱了套。铜盆铁勺被敲得震天响,男人粗野的怒吼,女人惊恐的尖叫,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狗疯狂的吠叫,全部混杂在群狼令人胆寒的嗥叫声浪里,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喧嚣图景。
“爹!狼!好多狼!”光流只披着一件单褂,赤着脚,像头发疯的野牛一样撞开顾大爹的房门,脸孔在昏暗的油灯下扭曲得不成样子,惨白如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在…在牛棚那边!围死了!”
顾大爹终于死死攥住了那根救命的拐棍,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找回一丝力气。“抄家伙!”他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他不再看光流那张惊恐到变形的脸,拄着拐,一步一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几乎是拖着半边不灵便的身子,向门外那片混乱和死亡扑去。
光流如梦初醒,转身冲进灶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寒芒。他跟在顾大爹身后,腿肚子却不由自主地打颤。
院门洞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腥臊味和血腥气,劈头盖脸地灌进来,令人作呕。牛棚就在院子东头,此刻,那里成了风暴的中心。
火光在黑暗中跳跃。是满大!他不知从哪里抢出一支火把,正和满二、满三一起,背靠着牛棚那摇摇欲坠的土墙,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火把的光晕照亮了他们稚气未脱却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十几条灰黄色的影子在火光边缘疯狂地跳跃、扑击,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恶鬼。幽绿的眼睛密密麻麻,在黑暗中闪烁,贪婪地盯着火光中颤栗的猎物。母牛庞大的身躯堵在牛棚狭窄的门口,它浑身浴血,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从肩胛一直撕裂到腹部,温热的血正汩汩涌出,在冰冷的泥地上蜿蜒成小溪。但它巨大的头颅低垂着,锋利的犄角如同两柄染血的弯刀,拼死护住身后,每一次凶狠地挑刺,都逼得靠近的饿狼狼狈后退,发出不甘的咆哮。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呼噜声,巨大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却一步不退。
“小牛!我的小牛!”满三带着哭腔的嘶喊划破夜空,充满了绝望的稚嫩。
光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缩紧。就在母牛巨大的、颤抖的后腿之间,在牛棚门口那片被血和泥浆浸透的阴影里,一团小小的、曾经是活泼泼的生命,已经不成形状。小公牛小小的身躯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雪白的肠子拖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着,一只眼睛空洞地瞪着墨黑的夜空,另一只……已经不见了踪影。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它身下每一寸泥土,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就在那破碎的小身体旁边,散落着几片刺眼的红布——那是光流媳妇去年冬天用攒下的碎布头,一针一线给未来可能出生的小牛犊预备的“红肚兜”,图个吉利喜庆。此刻,这鲜艳的红布被利爪撕得稀烂,浸在暗黑的血泊里,像几片凋零的、被踩进污泥里的残破花瓣。
“我的牛啊——!”光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声音凄厉得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小公牛被撕碎的画面和那刺目的红布碎片,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烫得他眼前发黑。一股狂暴的、摧毁一切的血气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他忘记了门外是凶残的狼群,忘记了自身的渺小,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那片破碎的血红。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公牛,挥舞着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喉咙里滚动着毫无意义的嘶吼,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牛棚门口那片死亡之地冲去!
“光流!回来!”顾大爹的暴喝如同炸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老猎人的狠厉。就在光流冲出去的瞬间,一条狡猾的灰影借着母牛抵挡正面攻击的空隙,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窜出,直扑光流毫无防备的后颈!那獠牙在跳跃的火光下闪动着死亡的冷光。
千钧一发!顾大爹那根枣木拐棍带着他全身的力气和几十年的经验,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横扫而出!没有花哨,只有凝聚了毕生力量的一击!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嗷——呜!”那偷袭的饿狼发出一声短促凄惨的嗥叫,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抽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牛棚的土墙上,软软地滑落在地,抽搐了两下,再不动弹。它的颈骨,已被那沉重如铁的枣木棍生生抽断!
光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僵,冲势顿止,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回头,正对上顾大爹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风霜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
“点火!堆火!”顾大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稳定,如同磐石,瞬间压住了周围的混乱和恐慌。他不再看地上狼的尸体,目光扫过满大手中的火把,扫过院角堆放的干柴,“满大!引火!光流!堵门!满二、满三!搬柴!快!不想死都给我动起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满大猛地将火把插向最近的一堆引火草,火焰“腾”地窜起。光流如梦初醒,吼叫着和满二一起,奋力将旁边废弃的破门板、沉重的石磨盘往院门口推、拖、堵。满三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却又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趟趟地从柴垛处抱起大捆的枯枝干草,拼命扔向满大点燃的火堆。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柴草,迅速蔓延,火舌舔舐着黑暗,发出噼啪的爆响,光和热开始驱散冰冷的死亡气息。
越来越多的村民被惊动,火把次第亮起,敲击声、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抵抗的洪流,从四面八方传来。狼群的嗥叫声中,开始夹杂起一丝犹疑和退却。火光映照下,顾大爹拄着拐棍,挺立在院中,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的目光,却沉沉地落在那片被血泊浸透、被撕碎的红布覆盖的地方——小公牛残破的尸骸。
火堆越烧越旺,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将顾家小院映照得如同白昼。跳跃的光影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脸上剧烈晃动,扭曲出恐惧、愤怒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狼群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嗥叫声,在村民汇聚起来的火光和呐喊中,终于显出了颓势,渐渐稀疏,最终不甘地退向村外深沉的荒野,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
喧闹渐歇,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光流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他靠着冰凉的土墙,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缓缓滑坐下去。脸上糊满了汗水和不知哪里蹭上的黑灰,双眼失神地望着牛棚门口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母牛巨大的身躯依旧堵在门口,它低垂着头,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血沫的呼噜声,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却固执地一步未退。在它身后,那片被血彻底染透的泥泞里,小公牛小小的残骸静静躺着,被撕开的皮肉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几片被血浸透、又被利爪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红布碎片,如同几片凋零的残花,零落在那小小的、破碎的生命旁边。
“我的…小牛…”满三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满二身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泥沟。白天里抱着小牛脖子嬉闹、被小牛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手心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刀子,反复剜割着心脏。满大和满二也红了眼眶,死死咬着下唇,拳头捏得指节发白,盯着那片血泊,眼神里是少年人第一次直面残酷死亡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无措。
光流媳妇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她倚着门框,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那几片被血浸透的红布,正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念想。如今,这点念想和那头活蹦乱跳的小牛一起,被撕得粉碎。她不敢再看,猛地扭过头去,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顾大爹没有动。他依旧拄着那根沾着狼血的枣木拐棍,像一截历经雷劈火烧的老树桩,钉在院子中央。浑浊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火光,沉沉地落在小公牛的尸体上,落在那些刺目的红布碎片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刻上去的皱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劫后余生哭泣的家人,也没有看向惊魂未定、正从院墙外探头探脑的邻里。那目光越过了低矮的院墙,越过了村庄模糊的轮廓,直直投向村外——投向刚才狼群退去的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沉沉黑暗。那里,是群狼蛰伏的荒野,是饥饿和利齿的巢穴。
他看得那样深,那样久,仿佛要将那无边的黑暗看穿,看到潜伏其中的、冰冷的绿眼。
一阵卷着灰烬和血腥气的夜风,呜咽着穿过院子。几张轻飘飘的、染了泥点的红纸片,被风从光流媳妇方才倚靠的门框边卷起,打着旋儿,像几只垂死的蝴蝶,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无力地翻飞。那是娃娃亲庚帖的封套红纸,喜庆的颜色在此刻的血色与火光中,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讽刺。
顾大爹的目光,终于从无边的黑暗中收回,落在那几张飘摇无依的红纸片上。他那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拐棍的末端,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无声地碾了碾,留下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印记。
院墙外,不知哪家刚定下娃娃亲的妇人,惊魂未定地跟邻人低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飘了过来:“……亲上加亲…这往后…可怎么算啊?”话语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疑虑和动摇。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清晰地刺破了院中沉重的寂静。
火光噼啪作响,映照着地上凝固的血泊,也映照着顾大爹深不见底的瞳孔。那十张庚帖安稳躺在怀里的感觉,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