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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蕲春多竹。山麓水畔,屋前舍后,随处可见一丛丛青翠。这竹子生得挺拔,却不孤高;节节向上,却不急躁。风来时,它弯腰;风过后,又挺直。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新竹初生时,裹着褐色的笋衣,看似柔弱。不过旬日,便褪去外衣,露出青翠的本色。再过些时日,竟能抵得住风雨了。

我想,人的成长,何尝不是如此?少年时总要经历蜕变的痛楚,方能显露出本真的模样。

城南有片竹林,相传是明代一位隐士所植。那隐士原在朝为官,后因不肯同流合污,辞官归乡。有人问他为何要种竹子,他说:“看它虚心有节,便觉得亲切。”如今四百年过去,那隐士的姓名早已湮没无闻,这片竹林却愈发茂盛。竹影婆娑,仿佛还在诉说着当年的风骨。

竹子最可贵处,在于它的“空”与“节”。空,所以能容;节,所以能立。城西有位教书先生,一生清贫,却资助了十几个贫寒学子。他的茅舍简陋,却常有朗朗书声传出。有人问他图什么,他指着窗外的竹子道:“你看这竹子,外直中空,不正是读书人的本分么?”

竹子经冬不凋。大雪压枝时,它弯而不折;寒风凛冽时,它默而不语。待到春暖花开,它依旧青翠如初。这让我想起邻村的老篾匠。他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受尽磨难,却始终保持着乐观。平反后,他重操旧业,编织的竹器精巧耐用。有人问他恨不恨那些整过他的人,他笑道:“竹子被刀削过,才能成器。人吃点苦头,未必是坏事。”

竹子开花是罕事。一旦开花,便意味着生命将尽。但即便在最后时刻,它也要绽放出生命的芳华。

去年,镇上一位百岁老人去世。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仍坚持每天读书写字。临终前,他将毕生积蓄捐建了一所乡村小学。老人说:“竹子开花是结束,也是开始。”

竹子死后,可作建材,可制器具,可当柴烧。它的用处,竟比活着时更多。这让我悟出一个道理:人生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出了本色。

蕲春的竹子,年年新发。老竹扶持新笋,新笋终成老竹。一代代传承,不变的是那青翠的本色,是那虚心的品格,是那有节的坚持。

人生在世,当如蕲竹。经风霜而不改其翠,历岁月而不易其节。纵使千磨万击,依然保持本真;哪怕身处幽谷,也要仰望星空。

蕲春的竹,向来与众不同。它不似南方的凤尾竹那般婀娜多姿,也不像北方的箭竹那般刚硬挺拔。它自有其独特的韵致——青翠中透着几分沧桑,柔韧里藏着几分刚强。

竹林中行走,总能遇见些有趣的事。前些日子,我看见一根老竹斜倚在溪边,竹身上布满斑驳的痕迹。一位老农告诉我,这根竹子十年前被山洪冲倒,根须都露在外面了。谁知第二年春天,它竟从倒伏的竹节处又生出新枝来。如今虽不能直立,却依然郁郁葱葱,为过往行人遮阳挡雨。

城东有位制笛的老艺人,选材极是讲究。他说:“好笛子须用经霜三年的老竹。未经风霜的竹子,音色太浮;历尽沧桑的老竹,方能奏出深沉之音。“这话颇耐人寻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未经磨砺的青春,终究少了些味道。

最动人的要数山脚下那片雷竹林。去年大旱,许多竹子都枯黄了。唯独这片雷竹,靠着岩缝里渗出的些许水汽,硬是挺了过来。今年开春,竟比往年长得更加茂盛。竹农老李说:“雷竹最是顽强,越是艰难,越要向上。“说着,他指着竹节上那些凸起的纹路:“你看这些节,都是它成长的印记。”

竹子开花时,乡里人会特意去看。不是因为花有多美,而是感佩它生命最后的绽放。去年冬天,后山的毛竹突然开花,雪白的小花缀满枝头。村里九十多岁的张老先生执意要人搀扶着去看。他站在竹下良久,轻声道:“我这一生,见过三次竹子开花。第一次是少年时,觉得新奇;第二次是中年时,感到惋惜;如今老了,倒觉得圆满。”

竹子最妙的是它的根。地面上只见一根根独立的竹子,地下却是盘根错节的竹鞭相连。这让我想起村里的读书会。十几个爱书人,每周聚在祠堂后的竹林里,轮流诵读。有退休教师,有返乡青年,也有不识几个字却爱听故事的老太太。他们就像这片竹子,看似各自独立,实则心意相通。

雨后的竹林最有看头。水珠在竹叶上滚动,阳光一照,宛如粒粒珍珠。这时最适合听老辈人讲古。他们说,抗战时期,这片竹林曾是游击队的藏身之所。竹子的飒飒声掩护过多少紧急会议,竹叶的清香抚慰过多少思乡的心。如今硝烟散尽,竹子依然挺立,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蕲春人爱竹,不仅因为它的实用,更因它象征着一种生活态度。你看那竹子:幼苗时虚心向上,盛年时经得起风霜,老去时依然有用。

就连枯萎后,化作春泥更护花。

人生一世,若能如竹般保持本心,历经沧桑而不改其志,大概就是最好的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