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风呜咽着翻过层叠的夯土台基,如同亡魂徘徊不去的叹息。背上的剧痛在那奇异药粉的安抚下已退为沉闷而顽固的钝痛,但英布的指尖却一片冰凉,掌心湿腻腻的都是冷汗。并非仅仅源于身体,更是他心中那幅被刚刚勾勒出的轮值表所带来的巨大压力——那寅末卯初西南角的空窗期,如同悬在头顶的脆弱蛛丝,稍纵即逝,却承载着几乎不可能的重负。
他佝偻在巨大土台的阴影深处,碎石硌着膝盖。目光锐利如锥,刺透浑浊的光线,精准地捕捉着那个疤面监工——名唤屠彘——的身影。这凶徒在庞大的工地上巡行,暴虐如毒蛇逡巡,脚下的每一步踏地都带着股要将泥石碾碎的沉重。
呼——哐!
一柄青铜钎狠狠凿入一块刚安放的巨基石缝!震得石屑横飞。一个穿着破烂麻衣,胸口却依稀可见墨渍纹样的壮硕中年刑徒闷着头,裸露的肩臂上肌肉虬结,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蜿蜒如溪,沉默地一遍遍挥锤。
屠彘的皮靴停在他身后。鞭梢带着刺耳的破空风,“啪!”一声脆响抽在那壮汉汗湿的脊背!留下一道血痕。“没吃饭?!安基石还留这么大缝?想塌了压死爷爷们?!”唾沫混着恶毒的咒骂喷溅。
墨者纹身的汉子身体只是微微一晃,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锤击,只有握锤的手臂上隆起的青筋又暴涨了几分。沉闷的敲击声,带着磐石般的忍耐。
“废物!”屠彘嗤笑一声,抬脚狠狠踹向地上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石块飞起,直射向那墨者纹身刑徒的脚踝!
千钧一发!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突然闪电般探出,在石块即将砸中的瞬间,用手臂侧面斜着一带——石块擦着脚踝飞过,嵌入后方松软的泥土里。出手的,正是之前与英布同扛石,动作迟缓如老龟的矮瘦老者!
他动作极快,又恢复了那颤巍巍的慢动作,干咳着躬身去扶旁边歪斜的一个藤筐,仿佛一切都是意外。
屠彘刚要发作,旁边督工的屯长已不耐烦地朝这边挥挥手:“屠彘!少点废话!酉时前西区基座务必合卯!误了时辰,少府大人可不管你是谁塞来的!”语气带着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屠彘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对这屯长有所忌惮。他恶狠狠地瞪了那矮瘦老者和墨者一眼,最终带着满腹怨毒转向其他方向骂骂咧咧去了。
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血腥冲突,被这屯长一句看似平常的催促暂时压住。
英布的眼神一凝!屯长那句“塞来的”?这屠彘……莫非来路不正?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那墨者纹身的壮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钎锤。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看向替他解围的矮瘦老者,眼神交汇,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里面饱含着谢意和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没有交谈,他走到台基边缘,从一堆杂乱工具中拖出一个石臼。这石臼粗陋,一看就是用工地废弃石料草草打制,内壁粗糙不堪。
他并非捣物,而是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地蹲下,将石臼倒扣在一块刚刚铺就、还未夯实的夯土地基交接处。接着,他双掌平按在冰冷的臼底,俯身将耳朵紧紧贴在石臼侧面那粗糙的石壁上。
整个过程中,他屏息凝神,所有感知仿佛都凝聚在了那双耳朵和紧贴石壁的掌心下,如同猎豹潜行时的专注。足足半刻钟,他一动不动,只有微眯的双眼在阴影中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
这一幕,尽收英布眼底!他心头猛地一跳——这绝非寻常!是聆听地音?查看地基密实度?还是……在寻找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石臼倒扣的位置,正好位于一处陡峭山壁与巨大夯土台的接合部边缘!而在不远处,就是那传说中吞噬一切的“鱼池”陪葬坑区域巨大的、如同巨兽裂口般的阴影!
就在英布心中惊疑不定之际,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唤在侧面响起:“英……英小哥……”
英布立刻收回目光。说话的是个少年,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正是昨夜几乎被指定顶替老石匠送死的那个。他此刻死死抓着半块啃咬过的、爬着霉点的硬糗糗,双手不住发抖,像捧着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捧着块烧红的烙铁。他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最终恐惧地定格在不远处——那个曾对老石匠施以戈压胸膛的甲士,冰冷得如同移动的铁块,正朝几处正在清理废料的刑徒走去。
“申…申黑夫…”少年嘴唇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又在搜捡箭头了…说是…说是要攒够五十个…去跟监工换小半碗米…要是…要是被甲士发现…”
少年的惊恐如同实质的寒冰。英布的心沉了下去。申黑夫,是白日里同组的刑徒之一,性情木讷,有把子力气。这私藏箭头熔炼铁器,乃是营中绝对大忌!一经发现,绝非坑杀那么简单,凌迟车裂都有可能!
就在这时,一声阴冷压抑的冷笑从侧面夯土墙的裂缝阴影中响起:“嘿…嘿嘿…换米?他那是给自家快咽气的婆娘吊命呢……”
英布猛地扭头。声音来自一个蜷缩在墙根下的汉子。此人身量高瘦,颧骨奇高,脸上有一道横贯左眼的狰狞刀疤,使得整张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破旧的麻布裤下可见干草和麻线胡乱绑扎的断面——这是早年受过的刖刑(砍脚),仅剩半截残腿。他叫厉胡,因好勇斗狠又被砍了脚,性情越发乖戾,对秦廷仇恨刻骨。此刻,他斜瞥着申黑夫的方向,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凶光。
“那申黑夫是个懦夫,”厉胡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嘶哑地响起,“为了半碗糟糠,就敢在甲士眼皮底下偷东西?呵…还不如等死痛快!”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挖着夯土墙的缝隙,“要我说…这骊山的根下埋的石头渣子,都比咱们贱命值钱…真想掀了这地宫…”
少年被这充满戾气的话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糗块几乎掉落。
英布眉头紧锁。厉胡的恨意炽烈如岩浆,却是散乱无序的破坏冲动,充满危险。
“哐当!”一声沉闷巨响从台基另一侧传来!
是申黑夫!他正费力扛着一筐沉重的石渣,筐绳或许因磨损突然崩断!半筐锋利的碎石渣如同泄洪般倾泻而下,瞬间泼洒在他残破的草鞋上!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一个踉跄,几乎栽倒。而就在倾倒的碎石中,一抹沉甸甸、带着锈蚀绿痕的青铜光泽一闪而过,落入一片松软尚未踩实的浮土堆里!
是一个青铜弩机的残件!虽然断裂扭曲,但那标志性的机括形状无法掩盖!
申黑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瞬间被抽干了灵魂!独眼的厉胡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独眼骤然爆射出饿狼般的精光!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墙土里,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远处的甲士似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脚步微顿,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空气瞬间凝固,如同拉满的强弓!死亡的弦音就在申黑夫的鼻尖嗡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那厉胡眼中都闪过一丝残酷快意之时——一直蜷缩在英布附近阴影里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浑然不觉的儒生仲丘,突然发出剧烈的呛咳!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般猛烈地抽搐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带动着手肘“啪”地一声打翻了身边那个盛着少许浑浊饮水的破陶碗!
刺耳的碎裂声和喷溅的水声如同警铃!
甲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皱眉望向仲丘这个方向。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英布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然弹起!他速度极快,动作却带着某种与痛苦扭曲的僵硬,仿佛只是被跌倒的老人惊吓到后的慌乱反应——他几个踉跄的跨步,“慌不择路”地正好踏在那堆埋了青铜残件的浮土上!
“噗!”松软的浮土瞬间淹没他的半只脚掌,踏碎陶片的声音和土石摩擦声响成一片。他踩踏的动作幅度精准,如同夯土的杵锤落下,同时整个身体“失去平衡”般重重地扑在那片松土之上,连带着将周围的碎石、断木屑、浮土都压了过去,死死埋藏!
“狗彘!找死!”甲士被英布和仲丘的“闹腾”激怒了,青铜重履踏地咚咚作响,大步流星就要冲过来。
而英布,早已蜷缩在散落狼藉的碎片尘土之中,死死“护住”身下那片新覆的泥土,抬起头,脸上是混杂着尘土、污水、痛苦与卑微惊惶的表情,嘶声哀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是…是扶那倒了的老翁才…才绊了一跤!大人开恩啊!”
他声嘶力竭,将底层刑徒那种深入骨髓的、面对暴力机器时的恐惧与卑微演绎到了极致。背部的伤口因剧动而再次渗血,汗水和污水混着泥土糊满了左颊新烙的“盗”字,显得狼狈可怜到了顶点。
那甲士脚步顿住,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地上颤抖咳嗽的仲丘,又看看匍匐在自己脚边浑身污泥、眼神惊惧到涣散的英布,以及被压倒毁坏的水碗和搅得一团糟的地面。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如同在看一团无可救药的秽物。
“腌臜东西!再有下次,剁了喂狗!”甲士厌恶地啐了一口,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一块破陶片,懒得再理这一老一少两个“废物”,转身继续他冷冰的巡视。
风呜咽着穿过巨大的土台基座,带来远处的号子与石块的闷响。英布将脸埋进沾满污水腥气的泥土里,任由冰冷的粗砂碎石硌着嘴唇。他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嘴里满是混着草屑碎末的铁锈味。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复杂交织:少年如蒙大赦的感激泪水,厉胡那阴鸷独眼里翻涌的惊疑与难以言喻的光,墨者纹身汉子短暂收回目光时深沉的注视……甚至角落申黑夫那瞬间劫后余生的呆滞与难以置信的震颤。
仲丘仍在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英布的心弦。英布没有抬头,胸腔里那颗心却如铜鼓擂动,撞击着肋骨深处那幅被血汗浸透的生命舆图:西南哨卡,寅末卯初,那扇狭窄如针眼的求生之门。指缝间冰凉滑腻的泥水缓缓流淌。他将这骊山最后一口浊气深深吸入肺腑,在黑暗深处,将那块染血的硬糗块紧紧攥入掌心,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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