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那股混合着尘土、廉价洗衣粉和未散尽饭菜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我把自己重重摔在硬板床上,薄薄的褥子几乎感觉不到弹性。身体累得散了架,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同一个方向——何金文在夕阳下炫技时飞扬的神采,他手指翻飞间魔方发出清脆的“咔哒”,还有刘雯雯推着眼镜、目光炯炯望着他的样子……这些碎片在脑海里反复冲撞,搅得人不得安宁。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暖流。
梦境毫无预兆地展开,却清晰得惊人。不再是喧嚣的教室,而是一条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小径,阳光是金色的蜜糖,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草木香。何金文就走在身边,不是平日那副跳脱的模样,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目光像清澈的溪水,只映着我一个人。他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握住我的指尖。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暖流包裹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全身,仿佛踩在云端,轻飘飘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交握的手,和脚下这条通往无限光明的花路。他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身影硬生生挤进了这片完美的金色里。
是刘雯雯。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刺目的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有那圆润的身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插在我们中间,像一堵忽然砌起的墙。花径消失了,阳光变得冰冷。何金文的手,那刚刚还传递着无限温暖的手,猛地松开了。他看向刘雯雯,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带着欣赏和兴趣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腼腆——那是在夕阳教室里,当刘雯雯问他名字时才短暂出现过的表情!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和刘雯雯并肩,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何金文!”我撕心裂肺地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冰冷的绝望像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心脏,痛得无法呼吸。脚下坚实的土地瞬间塌陷,我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龙龙!龙龙!醒醒!再不起要迟到了!”
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母亲焦急的声音像一把凿子,猛地凿碎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我“嚯”地睁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冰冷的汗浸湿了后背的薄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窗外天光微亮,宿舍里陈旧的家具轮廓模糊。刚才那蚀骨的甜蜜和紧随其后的冰冷绝望,还死死地攥着心脏,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做噩梦了?”母亲粗糙的手指抹去我额角的冷汗,带着清晨的微凉,“瞧你这脸色,煞白煞白的!快起快起,要迟到了!”她催促着,转身去准备早饭。
我呆坐着,梦里的画面碎片还在眼前晃动——何金文松开的手,他转向刘雯雯时那刺眼的笑容……真实的痛感还残留在心口。我用力甩甩头,想把那荒谬又清晰的梦魇甩掉,却只觉得脑袋更加昏沉,像灌满了隔夜的浆糊。踩着预备铃的尾巴冲进教室,早自习的朗读声已经嗡嗡地响起。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前,正领着大家读新学的古文。我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靠窗的位置。
何金文正趴在自己的课桌上,睡得正沉。
清晨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在他微卷的短发上,镀上一层浅金。他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一小截挺直的鼻梁。呼吸均匀而绵长,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在阳光下安然休憩的小兽。那安静无害的睡颜,与梦中那个决绝转身的背影,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刺得我眼睛发涩。
“喂!”前排的宇文玥彤像只嗅觉灵敏的小猫,立刻察觉到我进来,趁着读书声的掩护,飞快地转过身,手肘压在我的课本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兴奋,“龙龙!你看到没?昨天刘雯雯居然主动跟何金文说话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平时除了怼老师,可没见她对哪个男生这么‘和颜悦色’过!”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八卦光芒。
“刘雯雯”三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梦里那扇通往黑暗深渊的门。心脏猛地一缩,那种被抛弃的冰冷感再次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何金文,他毫无知觉,睡得那么安稳。
“哦……是吗?”我含糊地应着,声音干涩,眼神有些飘忽,努力想避开宇文玥彤探究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语文书光滑的封面,“可能……可能觉得他魔方玩得好吧。”这个解释苍白无力。
“就是啊!”宇文玥彤没察觉我的异样,自顾自地点头,“不过说真的,她看何金文那眼神,啧啧,跟看我们可不一样,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稀罕宝贝……”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冰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梦里刘雯雯挤进花径时眼镜片反射的冷光,何金文转向她时那带着欣赏的笑容……画面重叠,无比清晰。
“别说了!”我猛地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点,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前排几个同学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脸颊却火烧火燎。
宇文玥彤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被一种“我懂了”的狡黠笑意取代,她促狭地眨眨眼,没再追问,转了回去。
早自习剩下的时间,像一场漫长的、无声的酷刑。讲台上朗读的声音,课桌间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梦里那冰冷的绝望感和宇文玥彤那句“亮晶晶的眼神”在脑海里反复纠缠、回响。我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语文书,那些墨色的方块字却像一群毫无意义的蚂蚁,在眼前混乱地爬行、扭动,根本无法进入大脑。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那个熟睡的身影。他均匀的呼吸,他偶尔无意识动一下的指尖,都像带着某种无声的引力,拉扯着我的神经。
下课铃响,何金文被铃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脸上还压着衣袖的红痕。他茫然地眨眨眼,像只刚睡醒的迷糊小狗,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我,似乎想说什么。我的心脏骤然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低下头,慌乱地假装在抽屉里翻找东西,避开了他的目光。脸颊滚烫,手心却一片冰凉。
这一整天,我都像飘在云端,脚踩不到实地。
数学课上,陈老师洪亮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几何图形。我盯着那些线条,它们扭曲变形,仿佛要组成梦里那条开满野花的小径,尽头却是刘雯雯模糊的背影。英语课上,年轻漂亮的刘老师用流利的口语提问,我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同桌何金文微微侧头投来的、带着点询问的目光,那目光让我瞬间失语,像个傻瓜一样站着,直到老师无奈地让我坐下。连课间操,我都做得心不在焉,手脚僵硬,差点跟不上节奏,惹得旁边同学投来奇怪的眼神。
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缓慢地移动,拉长了影子,又渐渐缩短。时间像粘稠的糖浆,缓慢而滞涩地流淌。每一个瞬间都浸染着一种昏沉的、难以言喻的钝感。梦里那巨大的失落和现实中对某个眼神、某个名字的过度敏感,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在其中,挣脱不得。我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铃声起身、坐下、翻书、写字,灵魂却抽离在外,漂浮在充满了魔方色块、花径、冰冷目光和刺耳笑声的混沌虚空里。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教室时,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却依旧困在原地,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