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嗲那声惊雷般的“上课”劈下来时,何金文的手指正拨动着魔方最后一块顽固的棱角。那抹亮黄色的塑料方块,在他微屈的指节轻巧地旋入归位,“咔哒”一声细微的清响,仿佛一个完美句点,恰好落在陈嗲话音的余震里。他几乎是瞬间将魔方塞进抽屉深处,动作快得像训练有素的魔术师,只留下桌面上几道几乎1看不见的,被指甲快速刮过的细微白痕。他挺直背,摆出最标准的听课姿态,脸上那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迅速收敛,只剩下嘴角一丝极力压平的,得意又克制的弧度。
我的心跳,却在那声“咔哒”之后,骤然失序。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不受控制地扩散开去,撞得胸腔微微发麻。那专注时微蹙的眉头,灵活翻飞的手指,完成时眼中刹那爆开的、纯粹如孩童般的亮光……
每一个细微的片段,都像被无形的刻刀,清晰无比地拓印在视网膜上。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侧脸上,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那总是微微上翘、仿佛天生带笑的唇角。直到陈老师那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意味扫过我们这片区域,我才像被烫到般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摊开的数学课本,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墨迹,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整个下午的课,时间像是被黏稠的糖浆裹住了,走得异常滞涩。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成了单调的背景噪音。我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抽屉角落,飘向那个被藏起来的、色彩斑斓的小方块,飘向那个刚刚坐在我身边、像一阵带着青草气息的风闯入我世界的少年。偶尔,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挪动,或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每一次细微的响动,都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上某个陌生的、柔软又痒痒的地方。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像一道赦令。我几乎是慌乱地收拾书包,不敢再看何金文一眼,只含糊地对他说了句“明天见”,便拽着张萌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将身后那令人心慌意乱的磁场远远抛开。
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泼洒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将泥土路染成温暖的橙金色,路边的野草镀着毛茸茸的金边。我和张萌并肩走着,她兴致勃勃地讲着班里新传开的八卦,哪个老师最严厉,哪个男生今天在操场上摔了个大马趴……她的声音像欢快跳跃的溪流,我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听,那些热闹的字眼落进耳朵,只留下模糊的声响。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双在魔方上翻飞的手指,骨节分明,灵活得不可思议,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还有他完成时,侧过头对我那瞬间扬起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那颗小小的虎牙在唇边一闪而过……晚风带着田野里刚割过的青草气息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脸颊上那持续不退的、异样的温热。
推开吱呀作响的家门,灶间熟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母亲正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咕嘟咕嘟”炖着东西,香气四溢。
“龙龙回来啦?饿坏了吧?快洗手,马上快开饭了”母亲头也没回,声音里是劳作一天后的疲惫和见到女儿归家的温暖。
我闷闷地“嗯”一声,把沉重的书包甩在角落的旧木椅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起半瓢清凉的井水,哗啦啦地倒进脸盆里。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我稍稍清醒了些。我把脸埋进水里,水波晃动,模糊地映出自己有些发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睛。
“怎么了?龙龙”母亲察觉到了我的沉默,擦着手转过身,关切地看着我,“在学校受委屈了?还是功课太难?”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习惯性地探过来,想要摸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那点莫名的心绪让我有些烦躁。“没有啊,妈!就是.........就是有点累。”我胡乱地用毛巾擦着脸,声音闷在毛巾里。
“累就对了!”母亲没在意我的躲闪,转身去掀开锅盖,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新环境嘛,总得适应。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她一边用锅铲搅动着锅里的炖菜,一边絮叨着,“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离家去镇上念书,头一个星期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想家想得心口疼呢!可后来啊,认识了好多朋友,就觉得学校也挺有意思的.........”
母亲的声音温和平缓,像她手中搅动的汤汁。可我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块更大的石头,搅动起更深的漩涡。不是因为想家,也不是因为功课,而是因为......他。那个叫何金文的同桌。他像一颗投入我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扰乱了水底的安宁。那种感觉陌生又汹涌,带着一丝隐秘的甜和更多的无措,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村里家长里短的新鲜事,父亲则是沉默地扒着饭。我低头数着碗里的米粒,筷子无意识地在碗沿划拉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那个画面他低着头,额前微卷的碎发垂落,遮住一点眉峰,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间那个旋转的彩色方块上。世界仿佛在那个瞬间缩小了,只剩下他、魔方,和那令人屏息的专注。那专注本身,像一种无声的语言,带着奇异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
“龙龙?想什么呢?魂都飞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嗔怪,把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她指着我面前的饭碗,“饭都快凉透了!快吃!”
我慌忙扒拉了几口,含糊应着。草草收拾完碗筷,我逃回自己小小的房间。打开书桌上那盏光线微弱的小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眼前一小片桌面。我摊开数学练习册,试图用哪些熟悉的符号筑起一道堤坝,拦住脑海里ิ奔腾的潮水。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滑动,画下的却不是解题步骤,而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的立方体轮廓,线条纠缠着,试图拼凑出记忆中魔方的模样。
台灯的光晕边缘,渐渐模糊起来。那色彩斑斓的方块仿佛又在眼前旋转、跳跃,咔哒作响。何金文的脸,还带着虎牙的笑容,他说话时清亮的嗓音,甚至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又混合了橡皮擦屑的味道.......所有碎片化的感知,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被回忆无限放大、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灼烧着少女初醒的心房。我猛地合上练习册,把脸埋进微凉的手臂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田野里不知名的秋虫在低低鸣唱,一声又一声,像敲打着心跳的节拍。
就在这时,枕边的旧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宇文玥彤的名字。我迟疑了一下,指尖划过屏幕。
“龙龙!睡了吗?”她清脆的声音却使在电话里也活力四射,“明天放学别溜那么快!我约了何金文那个魔方狂人,他说要给我们露一手他新练的绝活!就在教室里,我们一起去看看呗?三个人一起,热闹热闹!”
“三个人一起......”
听筒里宇文玥彤轻快的声音像一串玻璃珠子砸落在地,清脆,却在我耳边激起一阵长久的嗡鸣。我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那句“三个人一起”在寂静的房间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