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夜色如墨。
庆帝的寝宫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影昏黄。
禁军统领宫典魁梧的身躯,此刻却如同一座雕像,纹丝不动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背后的衣衫,但他不敢有丝毫异动。
御床之上,庆帝半倚着,只披着一件宽松的袍子,手里正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那块从冷宫搜出的玄铁令牌。
令牌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时不时与床沿的硬木轻轻碰撞,发出“哒”、“哒”的轻响。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宫典的心上。
他已经将冷宫内发生的一切,连同自己的查探结果,一字不漏地禀报完毕。
并且呈上了这块致命的令牌。
之后,便是这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那“哒哒”的声响停了。
“东夷的谍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庆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家常小事。
“竟敢混入宫中,行刺皇子。不成,便杀人灭口,还想嫁祸鉴查院,挑拨君臣。手段,拙劣了些。”
宫典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东夷谍子?
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查验过尸体,那是被人以蛮力捏碎喉骨,绝非什么谍子嫁祸的戏码。
可皇帝说是,那便只能是。
庆帝将那块令牌随手抛给了旁边的公公。
“天亮后,把这个送去给陈萍萍。”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告诉他,他的人,办事不利,让东夷谍子钻了空子。鉴查院也该好好整肃一番了,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收。”
这话一出,宫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至于冷宫那个,”庆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黑暗,语气淡漠。
“既然受了惊吓,就让他好好待着,不必理会。加强皇城防卫,一只苍蝇也别给朕放进来。”
“……是!”
宫典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寝宫,被深夜的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今夜,他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寝宫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侯公公捧着那块令牌,躬身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庆帝缓缓坐直了身体,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四……”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一个八岁的孩子,推死了人……有意思。”
他笑了,那笑声低沉,却在这寂静的寝宫里,显得格外清晰。
侯公公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庆帝却从床上站了起来,随手将那件宽松的袍子拢了拢,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缓步走到窗前。
“侯在。”
“奴婢在。”
侯公公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太子和老二,最近在学些什么?”
庆帝的声音飘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侯公公心中一凛,恭敬地回答:
“回陛下,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正在尚书房随大儒攻读《礼记》,功课从未懈怠。”
“《礼记》?”庆帝发出了一声轻笑,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礼数周全,是好事。可若是太安逸了,就容易变得无趣。”
寝宫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侯公公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陛下每当说出“无趣”二字,便意味着有人要变得有趣起来,或者说,有人的日子要不再安逸了。
“朕记得,老四今年八岁了?”
庆帝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的深沉夜色。
“是,陛下。开春之后,便满了八岁。”
侯公公答道。
“八岁,是该读书识字的年纪了。”
庆帝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神情难辨。
“传朕的旨意,明日起,让老四也去尚书房,跟着太子他们一同听学。”
侯公公的身子猛地一僵。
让一个住在冷宫的皇子,去和身份尊贵的太子、二皇子一同读书?
他嘴唇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那四殿下的居所……”
“不必变动。”庆帝打断了他。
“每日卯时,派人去冷宫接。酉时再回去。”
庆帝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一个皇子,总不能是个睁眼瞎。”
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李承坤一个机会,不如说是给太子、给老二,乃至给朝堂上所有关注着皇子动向的人,展示出一个态度,他不允许有人再刺杀李承坤。
否则的话,就是不给他这位帝王脸面了。
“遵旨。”
侯公公的声音响起。
鉴查院地底,烛火摇曳,空气阴冷潮湿。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静静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陈萍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
整个密室的温度,仿佛都随着这敲击声,又下降了几分。
“把那个小太监的卷宗调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片刻之后,一份封存的卷宗被送到了他手上。
陈萍萍翻开卷宗,一目十行。
籍贯、入宫时间、暗中领取的药方,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慢性毒药,持续了数年。
他缓缓合上卷宗,密室内的敲击声停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自作主张。
蠢货。
陈萍萍心中并无半点波澜,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厌恶。
他厌恶的不是这个属下死了,而是这个属下的愚蠢。
太平血案是他陈萍萍的逆鳞,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拿来当令箭的。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陈萍萍忽然开口问道。
手下人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回答:
“回院长,此人是京郊农户出身,家中尚有父母,以及一个出嫁的妹妹。”
“嗯。”
陈萍萍应了一声,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黑骑去一趟,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是!”
陈萍萍转动轮椅,面向皇宫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
一个被慢性毒药侵蚀了数年,濒临死亡的八岁孩子……反杀了鉴查院训练有素的探子,还把令牌这种东西,恰到好处地送到了宫典手上。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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