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几乎是撞进办公室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滑闭,隔绝了走廊的微光。他竭力维持着军人的挺拔,但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内心的震荡。加密数据板被他双手递上。
“中将……拦截失败。目标突破封锁线,已进入‘寂静回廊’。”
金中将站在巨大的舷窗前,背对着门口,凝视着窗外阿尔卡迪亚市穹顶外那片永恒不变的赤色荒原。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低沉如呜咽的嗡鸣。他没有立刻转身,背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黑色玄武岩雕像。
少校能清晰感受到前方传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巡洋舰主炮两次锁定均被极限机动规避,目标护卫舰展现出远超其舰级记录的操控性。目标组合体当前航向明确指向‘寂静回廊’深处,其速度……我方舰队已无法在对方进入小行星带前完成二次有效拦截。”
沉默持续了数秒,终于,金中将缓缓转过身。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刀削斧凿般的冷硬,但少校敏锐地捕捉到,中将那双深陷眼窝中,亘古不变的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被打乱节奏后重新评估猎物的锐利审视。
金中将接过数据板,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归燕号那小小的光点,拖曳着货船累赘的信号,在代表“寂静回廊”入口的稀疏小行星背景中坚定前行。他调出星图,放大那片区域,目光扫过复杂的引力井分布和稀疏的陨石流标识,他很快就意识到:以现有火星轨道内最快舰船的速度,无论如何变轨加速,也无法在对方抵达下一个引力加速点前完成有效拦截。
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起屏幕上的那个光点,单舰闯诺克提斯,炸毁海贼巢穴,带着一艘破船横跨半个火星遁入冰原,如今又在他的舰队围堵下亡命突围。
这绝非运气,而是一条滑不留手却又带着致命獠牙的泥鳅。
“知道了。”金中将将数据板随意丢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去吧,命令追击舰队在回廊外围待命,保持最高级别被动监听。
少校如蒙大赦,敬礼后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合金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办公室内重归死寂,金中将踱回窗前,赤色荒漠在脚下无尽延伸。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吞噬了猎物的幽暗深空,良久,眼中最后一丝因意外失利而产生的波动也沉淀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决绝。他走到办公桌后,解锁了一个隐藏极深的物理密钥插槽,嵌入一枚造型古朴的黑色金属密钥。
办公桌侧面无声滑开一道暗格,露出一台造型迥异于普通军用通讯器的设备,线条流畅,表面覆盖着哑光的吸波材料。金中将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输入了一串冗长而复杂的动态密码。几秒钟后,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没有握手过程,没有身份标识,一个经过多重扭曲、非男非女的合成电子音直接响起:
“加密通道建立。权限确认:金。非计划联络,优先级:紧急。汇报。”
“猎物脱钩,进入‘寂静回廊’。”金中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猎物已入‘寂静回廊’,正向第一个预设引力弹弓点移动。常规手段无法在他们抵达木星前拦截。”
通讯那头沉默了数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嘶声。显然,这个结果也出乎对方的预料。
“哦?”那扭曲的电子音尾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连你这‘火星猎犬’都咬空了?看来这艘小护卫舰上,藏着些让你都感到棘手的小东西?”
金中将无视了对方言语中的调侃,低沉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警告:“启动‘星尘之笼’。坐标Kappa-7,Theta-3,Sigma-9。我需要它在那片空域张开,确保猎物无法通过。”
“星尘之笼?”电子音的音调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机械感,而是带上了一丝讶异,“对付一艘护卫舰和一艘破船?金,这可不是打蚊子用的苍蝇拍。启动它的代价和暴露风险,你很清楚。仅仅为了确保拦截?”
“确保捕获,或彻底击沉。目标携带物品优先级超越一切常规风险评估。后果,由我承担。”
通讯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更长。无形的压力透过加密频道弥漫开来。最终,那扭曲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冰冷:
“指令接收。‘星尘之笼’激活程序启动。坐标注入:K-7,T-3,S-9。预计部署完成时间:两小时二十二分钟。提醒:能量特征无法完全掩盖,部署期间及启动后,存在被深空背景监测网络异常记录的风险。”
“执行。”
金中将只吐出两个字,随即切断了通讯。幽蓝的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暗格无声滑回,将秘密重新封存。
寂静回廊内。
归燕号拖曳着身后的货船,如同两粒微尘,在星辰构成的宏大幕布下平稳滑行。狂暴的加速和极限机动带来的剧烈震荡已经平息,刺耳的警报大多已关闭,只剩下系统自检时发出的规律嗡鸣。
舰桥内,灯光调至柔和的夜间模式。杨磊瘫在导航席上,受伤的腿架在临时支架上,脸上盖着一条湿毛巾,发出轻微的鼾声。绫子趴在战术台前睡着了,苍白的脸枕在手臂上。李泉依旧守在轮机控制台前,但眼神也透出浓重的疲惫,只是机械地监控着各项参数。秦飞雲靠在舰长席上,左小腿的疼痛在止痛药效下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钝感,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
他撑着扶手,艰难地站起身。合金拐杖点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艾尔薇拉立刻从旁边的临时座椅上抬起头,蓝色的眼眸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去见玛尔塔舰长。”
艾尔薇拉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起身,跟在他身侧,虚扶的手臂随时准备提供支撑。
通过连接两舰的临时加压通道,货船内部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机油、汗味、消毒水和一种劫后余生人群特有的、压抑的沉默。灯光昏暗,幸存者们蜷缩在临时划分的区域里,有的昏睡,有的呆坐,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舱壁。赵海成像一座铁塔般抱着他的脉冲步枪,靠在一堆物资箱旁假寐,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睁开眼,见是秦飞雲,又放松下来,咧咧嘴算是打过招呼。
玛尔塔被安置在货船尾部一个相对安静的隔间里。这里的“墙壁”是用帆布和金属支架临时隔开的。她靠在一张简易行军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却恢复了锐利和清明。她断掉的肋骨被固定着,虽然虚弱,那股属于舰长的坚韧气质却已重新凝聚。
当秦飞雲在艾尔薇拉的搀扶下掀开隔帘走进来时,玛尔塔的目光立刻落在秦飞雲身上。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依靠拐杖站立的年轻船长,然后,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表情既非嘲讽,也非感激,更像是一种确认。
“秦船长,”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辛苦你们了。”
秦飞雲示意艾尔薇拉松开搀扶,自己靠着金属棍站稳,微微颔首:“职责所在,玛尔塔舰长。您感觉如何?”
玛尔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秦飞雲,落在舷窗外那片缓缓移动的、点缀着微光的深空背景上,眼神有些飘忽。隔了几秒,她才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低沉语调开口,说出的话却让秦飞雲和艾尔薇拉同时一怔:
“不是第一次了……秦船长。”
秦飞雲瞳孔微缩,眉头紧紧锁起:“您说什么?我们……在诺克提斯之前见过面?”他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无论是冰穹的初次见面,还是诺克提斯矿坑深处的生死营救,都清晰无比,绝无可能。
玛尔塔的目光从深空收回,重新聚焦在秦飞雲脸上,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剥开他表面的疑惑,直抵核心。她没有解释刚才那句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呓语。她吃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了指秦飞雲胸前制服内袋的位置。
“东西……还在吗?”
秦飞雲瞬间明白了她的所指。他深吸一口气,在玛尔塔和艾尔薇拉的注视下,艰难地单腿站稳,右手探入制服最内层。取出那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方形芯片。芯片一角,那点暗红色的干涸血迹依旧刺目。他上前一步摊开手掌,将芯片递向玛尔塔。
玛尔塔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小小的芯片,灰败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重负,又像是解脱。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缓缓地、用尽力气般抬起那只手。手指颤抖着,带着明显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地伸向那枚芯片。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芯片时停住了,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然后,猛地合拢手指,将芯片紧紧攥在手心。
她闭上那只完好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涌着浓烈的悲恸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秦飞雲和艾尔薇拉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为了这个,也为了……带我们离开那个地狱。这份恩情,腓特烈大帝号全体幸存者,永志不忘。”她的目光扫过秦飞雲的伤腿,带着不容错辨的真诚。
“同是军人,分内之事。只是,玛尔塔舰长,关于这东西……”秦飞雲斟酌着措辞,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还有诺克提斯发生的事情……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地球总部只给了我们一周时间返回复命。这些幸存者,包括您,身份该如何处理?若按常规流程上报,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和关注。”
玛尔塔嘴角牵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冰冷:“混乱?关注?秦船长,你太含蓄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按照标准流程,从腓特烈大帝号被判定失联、舰桥被攻破的那一刻起,我和我船上的所有人,就已经被列入‘阵亡或失踪名单’。阵亡通知书,想必早已送达我们家人的手中。这是战争法则。我们,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艾尔薇拉的呼吸猛地一窒,她下意识地看向秦飞雲。
玛尔塔的目光也转向艾尔薇拉,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歉疚的沉重:“艾尔薇拉带回的‘数据’,不用我说高层已经确认并非完整。缺口的存在足以证明腓特烈大帝号遭遇了远超常规袭击的变故。现在,‘死人’带着完整的另一半‘钥匙’突然复活……秦船长,你认为那些将我们名字刻上阵亡名单的人,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秦飞雲和艾尔薇拉心头,浇灭了部分胜利的余温,揭示了更为残酷的后续。他救出了人,却似乎无法给他们真正的“生路”。
“所以,秘密引渡。”玛尔塔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却异常坚定,“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小的代价。回国之后,所有人必须转入地下,接受最严格的隔离审查和身份重塑。在彻底查清叛徒、理清真相之前,我们只能是幽灵。”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秦飞雲脸上,“这其中的风险和责任,秦船长,现在抽身,或许还来得及。你和你的船员,本不该卷入这场风暴的中心。”
“芯片里的东西……”秦飞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就是这一切的根源?它值得付出这么多吗?”
玛尔塔的目光骤然变冷,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她深深地看着秦飞雲,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秦船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告诫,“值得与否,取决于立场。你和你的船员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也承担了远超你们应得的风险。知道得越多,只会把你们拖入更深、更无法脱身的漩涡。这是足以颠覆现有认知的东西,承载的东西,关乎的并非一国一族的兴衰,它不该由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背负。把它交还给我,让我们这些‘已死之人’去面对它最终的归宿,就是最好的结果。”
“是关于地球未来的情报对吧?”
当话从口出,玛尔塔一下就猜到二人恐怕已经偷看了一部分机密。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秦飞雲的说法。
“风暴已经来了,舰长。”秦飞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在风暴里,只有同舟共济,没有抽身的船票。把你们安全带回去,是E-07的任务,也是我的责任。至于回国后的安排……”他顿了顿,“我相信总部和王振坤大校,会有妥善的处置。”
玛尔塔定定地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审视、评估、最后化为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光芒。她没有再劝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她的力气。紧握着芯片的手,缓缓缩回了毯子下。
沉默再次笼罩隔间。秦飞雲知道,关于芯片的核心秘密、关于那份指向未来的报告,玛尔塔此刻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他看了一眼艾尔薇拉,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凝重。继续追问已无意义。
“您好好休息。”秦飞雲低声说,示意艾尔薇拉准备离开。
就在艾尔薇拉转身,秦飞雲拄着金属棍准备挪动脚步的刹那——
呜——呜——呜——!
尖锐凄厉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货船内部的平静,如同死神的嚎叫瞬间灌满每一个角落。猩红色的旋转警示灯在舱顶疯狂闪烁,将玛尔塔苍白的脸和秦飞雲凝重的面庞映照得一片血红
“代理船长,高能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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