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市中心，“鼎盛楼”顶层最奢华的“紫气东来”包间。
厚重的金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城市的霓虹，只留下水晶吊灯流泻下的、过分明亮到有些虚假的光。
空气里混杂着顶级雪茄的醇厚、年份茅台特有的酱香、以及名贵香水也掩盖不住的、某种油腻的欲望气息。
巨大的红木圆桌旁，觥筹交错。
主位上，侯亮平换下了昨日的休闲装，一身剪裁考究的藏蓝色西装，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油亮。
他微微后仰在宽大的椅背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酒杯，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恰到好处的矜持与疏离。
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席间每一张谄媚的脸。
围坐的，是汉东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商贾和几位“消息灵通”的官员。
长江集团的王伯驹坐在侯亮平右手边第一位，肥硕的身体几乎填满了整个椅子，红光满面，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链子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
他正殷勤地亲自为侯亮平布菜，一筷子价值不菲的深海鱼翅稳稳落在侯亮平面前骨碟里。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话题也“不经意”地引向了那个搅动风云的外来者。
“侯局，您看这事儿闹的，”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总晃着酒杯，语气像是谈论一只误入家宅的野狗，
“外面来的狗，爪子还没捂热乎呢，就想着跟咱院里的抢食儿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他刻意加重了“外面来的狗”几个字，引来一片心照不宣的低笑和附和。
侯亮平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阴冷的得意。
他慢条斯理地夹起那块鱼翅，却没立刻吃，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
“狗嘛，饿上几顿，自然就老实了。管它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狗，还是家里养的看门狗，只要饿得前胸贴后背，骨头再硬，也得摇尾巴。”
他轻轻啜了口酒，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汉东这口锅里的肉，不是谁伸爪子都能捞的。规矩，得立起来。”
这番话如同给众人打了强心针。席间的谄媚顿时如潮水般涌向侯亮平。
“侯局高见！一针见血啊！”
“说得太对了！就得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知道厉害！”
“侯局真是我们汉东的定海神针！有您在，那些宵小之辈翻不起浪！”
“何止是定海神针？侯局就是咱们汉东的救星！是汉东百姓之福啊！”
王伯驹更是激动地端起酒杯，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几乎飞到对面。
“我王伯驹代表汉东商界同仁，敬侯局一杯！侯局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有您坐镇，我们这些守法商人心里才踏实！汉东的朗朗乾坤，全靠侯局您主持啊！”马屁拍得震天响。
侯亮平矜持地举杯示意，在一片“侯局英明”的颂扬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丝被吹捧后的红晕，眼神却愈发阴鸷深沉。
酒酣耳热，一些“不够分量”的角色识趣地提前告退。厚重的包间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隔开了一个更隐秘、更肮脏的世界。
席间只剩下侯亮平、王伯驹和另外两三个心腹级别的商人，气氛陡然变得阴冷粘稠。
王伯驹脸上的谄媚瞬间褪去，换上了咬牙切齿的狰狞，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叮当响。
“侯局！那个姓林的，简直是欺人太甚！无法无天！他这是公然跟政府对着干！跟您对着干！不把他彻底摁死，咱们以后在汉东还怎么立足？！”他眼中闪烁着凶光，恨不得立刻将林振邦生吞活剥。
侯亮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急什么？王总。”
他慢悠悠地开口，“姓林的，不是一般的野狗。他背后……有人。”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王伯驹等人瞬间紧张起来的脸色，随即又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不过嘛……再硬的骨头，只要找准了缝，也能敲碎！对我们来说，这反而是一次……难得的立功机会！”
“立功机会？”旁边一个精瘦的矿老板眼睛一亮，身体前倾，“侯局，您的意思是……？”
侯亮平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他不是厉害吗？不是收买人心，让那群泥腿子把他当救世主供着吗？好啊！我们就让他尝尝，被那群他‘保护’的泥腿子反噬的滋味！”
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赵家沟那破地方，穷得叮当响！村民总要吃饭吧？总要买油盐酱醋吧？总要看病抓药吧？总要……跟外面打交道吧？”
他环视一圈，看着众人渐渐领悟的眼神，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他不是有钱吗？让他养着全村人试试？断了他们通向外面的路！
让所有卖东西给赵家沟的商贩都‘消失’！让所有敢收赵家沟山货药材的贩子都‘消失’！让所有敢去赵家沟的医生、货郎都‘消失’！
把他林振邦，变成赵家沟的灾星！让那些把他当救星的刁民，因为买不到盐、看不了病、卖不出东西而恨他！怨他！最后……把他赶出去！”
包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几人粗重的呼吸。王伯驹等人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继而极度阴险的笑容。
“高！侯局这一招，实在是高！”王伯驹抚掌大笑，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
“釜底抽薪！杀人不见血！让那群泥腿子自己咬死他！看他林振邦还怎么当圣人！”
“没错！让他自绝于人民！”矿老板也兴奋地搓着手，“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赵家沟自己就能把他撕了！”
侯亮平满意地靠回椅背，重新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眼神迷离而冷酷：“所以，诸位，该怎么做，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让这条外来的野狗，在汉东这片土地上，活活饿死！”
“明白！”
“侯局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保证让赵家沟变成一座孤岛！”
觥筹交错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杯盏相碰间，碰撞出的不再是虚伪的客套，而是粘稠恶毒、足以将一个村庄拖入地狱的阴谋毒计。
鼎盛楼顶层的灯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映照着几张扭曲而贪婪的脸，如同汉东这潭深水之下，最污浊的泥沼正在翻腾。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赵家沟。
夜色深沉，山风呼啸着掠过破败的院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林振邦的老宅堂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和图纸。陈默站在桌边，平板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林老，”陈默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关于长江集团非法强拆、暴力胁迫村民的证据链，包括他们过往在汉东其他县市违规操作、官商勾结的初步材料，已经按照您的意思，通过加密渠道提交给了相关部委的特别调查组。效率很高，已经签收并启动内部核查程序。”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另外，关于侯亮平。初步核查显示，他在担任省府特派员期间，多次利用职权为长江集团等企业违规项目站台、提供保护伞，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其个人及家族名下存在来源不明巨额资产。此人……比预想的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愚蠢。”
林振邦没有看那些文件，他背着手站在破旧的窗棂前，望着窗外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
山风卷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侯亮平那副急于“进步”、颠倒黑白的嘴脸，王伯驹那副有恃无恐、敲骨吸髓的嚣张，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火焰。
“侯亮平？”林振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俯视尘埃般的漠然，“不过是个被贪欲冲昏了头脑、急于在主子面前摇尾乞食的跳梁小丑罢了。”
他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上那份标注着“汉东经济基础数据分析”的文件，指尖停留在“人均收入”、“产业结构单一”、“营商环境评估”等几个刺眼的红色数据上。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远，仿佛穿透了这破旧的老屋，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看到了这片土地更深沉的病根。
“看来，”林振邦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历史判词般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汉东之所以会如此落后，之所以会成为滋养王伯驹、侯亮平之流肆意妄为的温床，根子……从来就不在穷山恶水，而在于……”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锥，刺破了山村寂静的夜，也指向了汉东这潭深水之下，盘根错节、腐朽不堪的权力根基。窗外，山风更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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